帝國的黎明

章138 列戟何森森-5

隔壁雅閣一場聚會,恰是幾位恰賣掉了南海券的商賈,眼睜睜看著這幾天南海券的價格像風箏一樣往天上飛,不由得痛心疾首。原先因公主殿下出麵原價收購南海券,趁機脫手成功的慶幸和一點點感激,全都化作後悔和憤恨。觥籌交錯後,酒意上湧,說著說著便發作了。

“老賀,這事兒也不能瞎猜,說不定人家也不知。”有人好心勸解道。

“不知道?才怪!”那老賀憤憤地一拍桌子,“青天白日,當天下人是傻子嗎?”

“可惜!可惱!可恨呐!”另有人長歎一聲道,“唉,有什麽辦法?滿飲此杯,聊以解憂。”

“那可不一定!”那老賀壓低聲音道,“趙元直利欲熏心,公主仗勢欺人,這夫婦以為別人都怕他們,但是,犯了眾怒,也不是那麽好脫身的。我們聽說,好些受損失的人準備向州學聯名請願,徹查這件事,揚州府要事裝聾作啞的話,就上鄂州告禦狀,鬧到大理寺刑部去!”他憤恨地“呸”了一聲,罵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這麽多銀錢,是這麽好坑的嗎?”

“真的?”有人驚訝道,“武昌侯有文有武,他們也敢惹?”

“當然是真的!眾怒難犯!”

“朝廷主持公道,難道他夫婦連朝廷都不放在眼裏?!”

“對,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朝廷不主持公道,咱們要這個朝廷幹什麽?”

隔壁雅閣中響起一片嘈雜的附和聲,燕月溪和唐錢塘交換了眼色,目光都有些驚訝。

商人聯名狀告宋帝唯一的同胞妹妹,吳國長公主,駙馬,武昌侯趙行德?

這些商人利令智昏,難道腦子壞掉了嗎?燕月溪搖頭歎了口氣。“哪兒都有瘋子。”唐錢塘歎道,心中少了些遺憾,多了一分慶幸,宋國官紳一體,特別是在東南一帶,士紳都經商牟利。若是唐錢塘真趁著南海股券大跌吃進多數南海券,隻怕抵擋不住這些惱羞成怒的士紳的壓力,被迫把好處吐出去大半。現在還好,就算天塌下來,自有吳國長公主頂著。

............

揚州,吳楚園,庭園幽深雅致。

此處本是揚州府為吳國長公主準備的宅邸,公主大部分時候都住在瓜洲度,這座揚州的公主府,便改建成為博物園後,成了有名的勝景之一。一棟棟精巧的亭台樓閣間,花樹掩映,小橋流水,鵝卵石小路曲徑通幽,不時有遊人仕女經過,對著池塘中色彩斑斕的金魚指點指點。岸邊,楊柳枝條隨風擺動,柳枝輕拂水麵,蕩起一圈圈漣漪。

就柳岸旁邊,一座小亭臨水而立。

亭子四周分散著幾個護衛,亭中石桌上擱著小爐,爐上是紅泥茶壺。

亭中坐著一個女子,一個中年文士。

二人隔著石桌相對而坐,卻讓人一望便知並非夫婦。那中年文士說話的神氣,甚至有些恭恭敬敬。而女子一邊聽,一邊夾了塊炭放到爐子底下,水壺流嘴噴出陣陣蒸汽,女子牽著衣袖,正待取壺點茶,那中年文士搶在前麵,執壺將湯茶點好,再分入盞中。中年文士是茶道的高手,隻見水壺傾斜,一道飛流直下,龍鳳團茶的茶粉隨激流起舞,水沫沿著兔毫盞的邊沿旋轉,聚而不散,茶道稱之為咬盞,片刻後,水沫散去,純白色的茶水散發嫋嫋清香。

“殿下的決定,果真不變了嗎?”蘇同甫看著趙環,從心裏有些敬服這個女人。

“有什麽好變的。”趙環看著水麵上拂動的柳絲,輕聲道,“若趙將軍在此,也會這麽做。”

“具體的瑣事,便交給在下來辦好了。”蘇同甫歎道,“殿下用心良苦,那些小人除了羞死之外,再無二話可說了。”他端起茶盞,輕輕喝了一口。正當揚州滿城風雨之時,趙環鑾駕到了吳楚園,請蘇同甫過府商議南海券善後之事。廣州大捷後,南海券比趙環購買價錢時漲了兩倍還不止,而且價格節節攀升,人人惜售,舍不得現在就將手裏的股券售出,有心參與的人隻能幹看著,或者出更高的價格求購。

趙環找蘇同甫商量,她思慮良久,覺得此事善後有兩個辦法,一是將南海券以原價退還給賣主,二是以市價賣出南海券,再以所得銀錢建立義莊、善堂,蘇同甫勸趙環道,買賣自願,禁止反悔是證信堂交易的根本,動搖不得,若為了此次南海券風波,商人一鬧騰,趙環便原價退還了股券,將來人人效法,證信堂就開不下去了。所以,蘇同甫覺得第一條善後的路子絕不可行。若趙環有心,可以嚐試第二條行善積德的路子。

“殿下的南海券數額巨大,”蘇同甫喝了口茶,沉吟道,“如果一下子全部賣出,隻怕會衝擊市麵,又是一番波折。所以,隻能慢慢地轉手賣出。在這之前,為了平息物議,殿下可以先建一個義莊,將此次盈餘股券放到義莊中經營,這些股券便如同義田一樣,每過一段時間從中取得的收入,再用來行善積德。因為這筆財富的數額巨大,若經營得好,就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啊。”

這一筆巨額的財富拿出來,為世人驅逐窮困、疾病、愚昧,蘇同甫當是樂觀其成。

然而,他內心還是有些慚愧。吳國長公主在南海券價錢暴跌時,傾其所有為南海券托市,對證信堂是雪中送炭般的恩典。他這一生從不以言利為恥,既然冒了絕大的風險,事後享用巨額的收益,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外麵那些蜚語物議,隻要朝廷邸報司全力壓製用心,未必能翻出什麽大浪來。朝廷邸報司壓製蜚語的本事,趙環或許不清楚,蘇同甫卻是心知肚明。然而,民間非議武昌侯和吳國長公主,朝廷邸報司方麵卻一直沒有什麽動作。

蘇同甫也不知鄧素是如何考慮的?也許,鄧素未必希望趙行德掌握了南海行的話事權,希望借清議打壓趙行德聲望,迫使吳國長公主放棄南海行,同時息事寧人,然後讓證信堂盡快為北伐籌措糧餉吧。鄧素與蘇同甫有故交,又有舉薦救命之恩。揣測著鄧素的意圖,他心頭便籠上一層陰霾,臉上卻沒絲毫表現,詳細地為趙環籌劃起建立善堂的安排。

“行善積德之事,要做好也不簡單。殿下既然有心行善,便要用得力的掌櫃夥計,或交易股券,或買賣產業,使善堂的錢財不斷生財。另外再延請一些德高望重之士,監督善堂做一些貧苦百姓發放果腹口糧、禦寒衣物、為貧女置辦嫁妝、料理貧民喪葬、資助寒門士子進京趕考,資助義學延請先生教貧苦孩童認字讀書等等善事。為防外人流言中傷,善堂的大賬,也要公主府的賬目分開,單獨立一賬簿,不但要公諸於眾,廣為宣揚,而且要經常請德高望重之人監督查賬,這才能讓眾人心服口服。”

趙環“嗯”了一聲,考慮了片刻,問道:“一定要如此張揚行事嗎?”

“不是張揚,是先聲奪人,”蘇同甫肯定地點頭道,“開誠心,方能布公道,閑邪存誠。”

趙環蹙額不語,她本心是十分不願如此張揚的,隻是人心叵測,若不先聲奪人,將來不定生出什麽亂子。權衡之下,蘇同甫所言的才是可行之道。她沉思了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道:“便依蘇先生所言,一應安排,還請蘇先生多多費心了。”說著盈盈起身,福了一福。

蘇同甫忙站起身來,不敢受她這一禮。二人又商議了一些開設善堂的細節,為了避嫌,便由趙環請皇兄趙柯為善堂賜名並提寫匾額,蘇同甫回去擬一個名單,分別延請德高望重之士來監督善堂的帳目和運轉,另外,也將吳國長公主開設善堂的消息大加宣揚出去。

計議已畢,蘇同甫便告辭離去。

他心事重重正待登上馬車,旁邊卻走上來一個不速之客。

“蘇大先生,鄙人是方記布莊的方效良。”

蘇同甫抬頭一看,這方效良與自己有過一麵之緣,便點點頭,讓護衛放他近前。

方效良見蘇同甫還認得自己,臉色便是一喜,暗道今日果然是個黃道吉日,宜出行,得遇貴人。他本是帶著家眷在吳楚園遊玩,忽然看見蘇大先生,便急匆匆趕來拜見,卻不是普通的拉拉交情而已,二人簡單寒暄過後,方效良有些不好意思笑道:“蘇大先生莫怪方某在商言商,現在南海券炙手可熱,方某不敢與眾東家爭風,不過,聽說證信堂很快要發‘河北券’,到時候,蘇大先生可千萬通知一聲,方某感激不盡啊。”說話間便先拱手相謝了。

“好說,好說,”蘇同甫微微笑道,“這河北券是戶部的擔保,方掌櫃真是好眼光啊。”

他心下了然,朝廷準備北伐的風聲,已漸漸地透露出去了。

北方的士紳流民摩拳擦掌,歡欣鼓舞,而南方的士紳商賈也歡欣鼓舞。軍糧、鎧甲、火藥、兵器,一船一船地順著大運河向北運。在各地學政聯手抵.製下,這次北伐並沒有增加各州縣的稅賦,而是以北方的土地、產業為抵押,在證信堂發行名為“河北券”的券票,年息五厘,本息分為十五年期限償還。“河北券”沒有南海券的暴利,但它背後其實是戶部在擔保,所以,不少富商巨賈對河北券也很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