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139 縈流漲清深-4

“還好,”陳憲忙斂容道,“朱姑娘,別來無恙?”

“無恙。”朱靈烏哼了一聲,沒好氣地答道。

陳憲臉色微變,李導又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大丈夫不與女子及小人計較。

李若雪見狀,微笑道:“剛才陳公子與洛陽俊彥議論北伐之事,似乎尚未盡吐胸中見解。”

“趙夫人慧眼如炬。”陳憲眼珠微轉,含笑拱手道,“攻城略地,晚輩難望保義侯項背。不過,在下私心總以為,軍國大事總是持重為妙。也許我見識短淺,但我也知道,大多數關東人並不喜歡打仗,也不知道打仗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們隻是激於義憤,想向契丹人討還血債,所以才會讚同北伐之議。這種舍身赴義的氣魄,晚生是十分佩服的。但是,鄧素身為執政,不務勵精圖治,卻舍長就短,孤注一擲與契丹人相爭於河北,實非智者所為。宋國與遼國相比,長於文治而短於武功。如今宋國的國勢剛剛穩定下來,尚未完全恢複元氣,並不是用兵的時候。我相信,當初耶律大石之一戰放棄河南,與我朝輕取洛陽有極大的關係。他寧可放棄汴梁,也不願麵對我朝與宋國聯兵攻遼。可鄧素北伐河北的話,我朝又能如何?且不提西麵戰事正酣,難道鄧素會允許我朝借道河南進入河北嗎?不可能的......”

真人麵前,陳憲打起了精神,語氣也有些激昂起來,這時,朱靈烏卻插話道:“不能借道河南,難道不可以走長城之外,下西京道,直取上京,或者繞道直插幽州,使遼人腹背受敵嗎?”她眼神灼灼地看著陳憲,似乎篤定他編不出來理由,嘴角微撇,準備翹起一個譏諷的微笑。陳憲卻翻了翻白眼,一副不與計較的樣子,看著就讓人生氣。李導不知二人的心結,幹笑了兩聲,道:“法宗才從遼國脫困歸來,舟車勞頓......”他話音未落,陳憲卻開口了。

“我以為,”陳憲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戰場距離太遠,所謂分進合擊就是個笑話。吳上將軍自長城外進兵遼國西京道,與河北戰場的勝負,並沒有太大的關係。當然,如果朱姑娘能夠強迫耶律大石不動用騎兵奔襲的戰術,而且平分兵力對付兩麵夾擊,說不定宋軍就勝券在握了。給我來一杯清茶,多謝。”最後這話卻是對旁邊的仆人說的,顯得漫不經心。朱靈烏還在蹙眉想他話中的意思,陳憲接過茶杯,向趙夫人躬身告辭,施施然自離去了。

朱靈烏何曾受過這等閑氣,盯著他的背影,眼中覺得他有說不出的可惡。

“看起來,陳法宗頗有見地。”李若雪臉上浮現一抹愁雲,“但願不要被他言中。”

“什麽見地呀?”朱靈烏氣鼓鼓道,“還皇親呢,眼高於頂,狹隘浮誇的家夥。”

李若雪幾乎無奈地闔上眼睛。她知道,女人心就是這樣,生氣的時候,無論怎麽暗示或明示,朱靈烏對陳憲都不可能有什麽好話。“小姐說的是。”一旁的朱靈烏的貼身侍婢琴心也嗔道,“他隻是反賊之後,皇親什麽的,都是當初別人胡編亂造的。”

“什麽?”朱靈烏眼眸卻是一凜,“反賊之後?”

“是啊,”琴心氣憤憤道,“老爺說,幸好小姐沒被他騙了過去,不然咱家都要受牽連。”

“什麽......反賊之後?”朱靈烏臉色發白,她忽然想起一種可能。

“琴心,你都聽見老爺說什麽了?”她咬牙道:“都說出來聽聽。”空氣中仿佛有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朱靈烏的語氣冷冰冰的,仿佛用了極大的努力壓抑自己的情緒。李若雪的眼眸也凝重起來,她少時跟隨父親經曆過元祐之禍,長成後又與趙行德一起經曆揭帖之禍,不得已從關東逃到關西。“反賊”兩個字,有千鈞之重。沒想到陳憲這看似普普通通的落魄皇親,身上居然還背著這麽沉重的秘辛。

“小姐,我,我,......,”琴心這才省起失言,“婢子也是無意中聽見老爺說的,你可千萬不要告訴老爺啊。”當時朱家老爺便說過,這事不必告訴朱靈烏,但既然話趕話說到這兒了,以朱靈烏的脾氣,不問個水落石出絕不會罷休,若她親自去問老爺,隻怕後果更加糟糕。

好一陣吞吞吐吐,琴心才向朱靈烏說清楚了她知道的事情。

原來,陳憲的皇親身份固然不是冒充,但背後的隱情更加驚人。他祖父陳堅乃是今上陳宣的伯父,先帝的兄長,也就是夏國因獨斷專行而被護國府彈劾去位的唯一一位皇帝。彈劾之後,護國府還為陳憲的父親陳慶,也就是陳堅的長子保留了王爵。然而陳慶私下結黨欲重新推舉陳堅為帝,被人出首告發。陳慶被柱國府判處奪爵,陳堅、陳慶父子終身謫居甘州。

當陳堅被廢黜的時候,陳憲還隻是一個繈褓中的嬰兒,而陳慶被奪爵時,他也隻是牙牙學語的懵懂孩童而已。陳堅、陳慶父子受到五府的懲處,謫居在甘州之後,二人幡然悔悟,在陳憲麵前,祖父和父親從未流露對五府的不滿。按照夏國人的觀念,陳堅父子已經伏罪,先人之錯也與陳憲這後人無關。因此,陳憲進學考文士,在柱國府謀職司,都與常人無異。

無論在護國府還是別的地方,旁人都隻知道陳憲是個落魄皇親,隻有極少的人知道他就是廢帝之後。當初作媒人也是如此以為,才有意撮合陳憲與朱靈烏的婚事。可二人交往一段時間後,朱老爺從別處得知了陳憲的身份,大驚失色,當即不再允許朱靈烏與陳憲來往。他也知道女兒個性倔強,若是強行反對,說不定她反而不聽,於是隻暗暗叮囑,凡是陳憲來找朱靈烏一律婉拒,他有任何的書信傳遞,朱靈烏身邊的婢仆也隻能拿給朱老爺。若是私下傳遞的話,輕則趕出府去,重則將賣主行徑通告商會,讓犯錯者在關東關西都找不到事做。

“原來,是這樣啊。”朱靈烏臉色蒼白,喃喃道,“我還以為......”

她臉帶悲哀的的神情,李若雪輕歎了口氣,伸手握住朱靈烏的手掌,感覺手心冰冷。

不管朱靈烏作何感想,陳憲卻沒這麽多傷懷,他跟李導等人虛以逶迤,邊走邊聊。

眾人順著溪水一直繞著環溪園走過一圈,又回到多景樓。崔謙之還在樓上說話,陳憲與長吏同來,自不能單獨先行離去。而李導笑道不欲上去打圈作揖,便在多景樓下與陳憲作別。故友重逢,到比從前更加親熱,約好了過幾日後一起去登嵩山,二人方才別過。李導等人出了環溪園,眾家公子一路騎馬順著長街換換而行,中途不間斷有人告辭而去,最後隻剩下韓國公府這兄弟二人。各色人等行色匆匆,他二人並轡而行。

“十二弟,”李導問道,“你覺得陳憲這個人如何?”

“似乎太聰明了些啊。”李甲擔心道,“這小子有點滑頭,會不會過河拆橋?”

李導麵色平靜,仿佛在問極尋常之事。李甲卻小心地往左右看了看。行人都離得遠遠地,不虞隔牆有耳。大街上,確實是個商量秘事的好地方。“聰明麽?”李導冷笑道,“世上聰明的人多了。一個廢帝之後,根基全無,他能翻出什麽浪來?”他看李甲緊張的神色,不禁皺了皺眉,這族弟不堪大用。李甲畢竟是族裏的心腹,與自己算得上榮辱與共,否則,他就算手底下乏人可用,也看不上這種人。

“兄長說的是。”李甲訕訕笑道,“若是大事成就,倒是便宜他了。”

“便宜麽?”李導冷笑道,“大人物自己都不肯坐這位子,反而推讓來去。我便知道,這位子便是個火坑,坐上去都沒什麽意思,跌下來可就粉身碎骨了。再說了,這隻是備而不用,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他語意有些模糊,李甲尚未領悟出真意,李導又道,“管他呢,”我們隻做我們認為對的事情罷了。”他輕夾馬腹,馬兒得得輕跑起來,李甲忙催馬跟了上去。

............

多景樓頭,宴飲作詩暫告了一個段落,眾位大人先生唱酬之餘,亦不忘指點一下晚輩。

“法宗,”崔謙之笑著問陳憲道:“在洛陽待了多日,覺得此間人情風物如何?”

“稟大人,”陳憲恢複了憊賴神氣,“我的骨頭都快生鏽了,您何時啟程回敦煌啊?”

“人生處處皆學問!”崔謙之不以為忤,反而笑道,“法宗你當思上進!”

“大人說的是。”陳憲拱手道,臉上殊無痛改前非之意。崔謙之隻搖了搖頭,沒有責備於他。他兩人在上京經曆過極多的危難折辱,可謂患難與共,同生共死,情分遠遠超過了普通的上官與屬吏,說話也隨便得很。陳憲的身份,崔謙之清楚得很,也不以為意。雖然五府未必會在意這個小小的廢帝之孫,但陳憲若沒有拿得出眾的功業,上麵的人也是很難想到栽培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