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140 登台坐水閣-4

“不過,世易時移,”袁興宗不經意地歎道,“有些變化,該來的遲早會來。”

他的話似乎別有所指,陳重微微皺眉,沉吟道:“袁大人慎言,立國之基,不可動搖。”他歎了口氣道,“開國百年以來,軍士當國乃護國盟誓所係,百姓強者以此晉身之階,弱者以此為蔭庇之樹,朝廷內以此震懾奸邪,外以此賓服四夷。大夏與百萬軍士乃一體兩麵。否定軍士之製,則國家土崩瓦解隻在旦夕之間。此乃我大夏的根本所係,是絕不容動搖的地方。”

袁興宗臉色微變,點頭道:“多謝殿下提點。”

“你我背後都有人盯著,”陳重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過謙,“不得不謹慎小心。”

二人雖然隻是同僚關係,但陳重幾年之後便是一國之君。在袁興宗麵麵前,陳重並沒有忌諱自己儲君的身份,因為他乃陳重交好的文臣,也是最倚重的盟友,也因此,陳重這才慎重地告誡。若是旁的文臣對軍士當國的不遜之語,陳重至多暗暗記下此人不可靠而已。丞相府的文官,對皇權的依賴,總比護國府和大將軍府中人要強一些。大丞相府以下的各地官衙中,雖然有許多退役的軍士,但文武彼此相輕的情形也常見。此次也有部分文官卷入了漩渦。

山雨欲來,袁興宗暗自警惕,這時,文吏呈上來一份卷宗。

陳重翻開一看,不由皺起眉頭,遞給袁興宗,歎道:“柱國府的新律令,你看看吧。”

袁興宗接過來一看,臉色也是微變:“禁止火器法?這怎麽行?!”

他仔細一看內容,稍稍鬆了口氣:“不是軍中禁止火器,而是禁止民間以火器私鬥。”

夏國民風彪悍,團練營大批操練火銃後,以火器私鬥之風漸盛。在河中、關中等地,發生了許多起蔭戶以火器殺人,甚至殺傷軍士的情況。因此,柱國府特意製定了律法,規定火器乃對付外敵及野獸之物,禁止百姓以火器私鬥,違者鞭笞三十,勞役一年。以火器襲擊軍士者,輕者鞭笞一百,勞役十年,重者處以絞殺或斬首示眾,家人發配北疆苦役的重刑。

“軍士的威嚴,已經到了靠禁止火器私鬥來維持了麽?”袁興宗想道,卻沒說什麽。

............

“誰都不想卷入麻煩和漩渦裏。”趙行德對陳公舉和李蕤道。

“元直這麽想就好了。”陳公舉鬆了口氣,“現在這局勢,可是來之不易啊。”

“正當如此。”李蕤含笑道。

辰時剛過,陳公舉便帶著邸報來拜訪李蕤,質問為何夏國不顧盟約,擅自將西南海島嶼冊封給夏國。陳公舉是一方牧守,日理萬機,也養成了急躁的脾性,見到他氣勢洶洶前來,李蕤也說不出所以然。於是,陳公舉又要拜訪趙行德,勸說他一定不可接受冊封,李蕤擔心二人衝突起來,便也一起過來了。不料,趙行德一見便告知了自己推辭封地的決定,並且勸陳公舉與自己聯名上書,讓宋國也維持現狀,不要在西南海冊封藩王,以免兩國交惡。趙行德又邀請陳公舉觀看水師校閱,陳公舉當即都滿口答應下來,於是皆大歡喜收場。

“陳知州來得正好,最近又清理出一批繳獲,這是賬冊,交子稍候將送州府衙門。”

“哦?廣南路百廢待興,倒是卻之不恭了。”陳公舉含笑接過去幾頁賬冊。

他隨手翻到最後一頁看了看總數,不由驚道,“這麽多?”

水師收降眾多海盜後,又命俘虜的帶路,進剿各個海盜巢穴,進展十分順利,繳獲錢帛物資比廣州大戰還多。這是廣州之役後續,加之廣南路州縣在海盜劫掠中受創甚重。因此,水師也二一添作五,將部分繳獲交給地方州縣,用以賑濟百姓,重建家園。以往每筆隻在數千貫,萬餘貫左右,多不過數萬貫,可這一筆總數竟達兩百萬貫,讓陳公舉大為吃驚。細細看來,除了銀錢外,還包括江西、福建、廣南、河南、京東等地許多當鋪、錢莊、客棧、賭場、貨倉之類產業折算的錢數。

“網到一條肥魚。”趙行德含笑道,“本來是在廣州城下抓到的,清賬花了點時間。”

“一條肥魚......”陳公舉吃驚地張大了嘴,“這真吞舟之巨鯨!巨寇,巨寇啊!”

“居然這麽肥?”李蕤移過來看了一眼,笑道,“這下陳大人可以寬鬆一段時間了。”

“也許還不止這點,”趙行德笑道,“水師正在加緊追贓,有收獲再通知州府。”

“陳某代廣府百萬生民先謝過了。”陳公舉正色拱了拱手。

趙行德沒說“肥魚”的名號,他也不問,反而咬牙切齒道,“這等巨寇一向狡詐凶頑,一定好狠狠地追逼才能吐實,府衙中也有幾個胥吏,幾代傳下來用刑的手段。若元直你那邊需要,我立刻派過來。”他臉上凶狠的神情,李蕤在旁邊看得也是心中一突,暗道:“落在了這兩位手上,不死也得脫層皮啊。”

“需要時一定不會客氣。”趙行德含笑道,“新建水師學堂的事宜,少不得還有麻煩州府的地方,我也先致謝意了。”陳公舉當即答應,南海水師準備在廣州新建一個水師學堂,這樣一來,揚州、福州、廣州各建了一個水師學堂,解決了後顧之憂。廣州府本來就想培養海軍人才,當即和南海水師一拍即合,隻是要求學堂每年為廣州水師代為教導十五名軍官,特別是第一批十五名軍官廩生,將是未來廣州水師的骨幹,除了五名廣州城下戰功卓著的團練軍官外,十名由在投考的廣南清流官員、廩生和團練軍官中選出,競爭之激烈,比入太學還難。

............

海寇覆滅之後,清遠縣令駱歡便帶著團練營回鄉與家人團聚。

左念遠準備投考水師學堂,他和駱歡乃州學的同窗,路過清遠縣時,順便拜訪了駱府。二人慶幸戰後餘生,駱歡將家裏埋藏的老酒甕挖了出來,二人一起喝了個酩酊大醉。言談中左念遠提及新建水師學堂一事,他因為戰功卓著,廣州府保舉他進入水師學堂。左念遠勸駱歡也一起投考學堂,二人一拍即合,次日便動身前往。一路上,越靠近廣州,駱歡心中就越是惴惴,甚至隱隱有些悔意。

“快到了嗎?快到了,唉,就這麽徑直上門投考,會不會被黜落呢?要不要拜訪一下趙先生,懇求他收入學堂......或是請恩師保舉進入水師學堂,將來提舉一條戰船馳騁海疆?......不行啊,這要惹人恥笑的,也叫趙陳二位先生看輕了咱。可是,萬一考不上的話,丟臉倒是其次......”馬車在廣州府城外的關卡時天色已晚,城門口兵丁正在盤查入城的清濁人等,駱歡拿出清流竹牌,交給門卒驗看,讓馬車得以進城。

“大老爺,該往何處去呢?”坐在前麵的車夫問道。

這時,左念遠還在車廂內酣睡,駱歡推醒他道:“左兄,左兄,還在睡呀?我們已經到了,你是否要先去一趟碼頭水師大營?”他心中隱隱期望,若在大營裏遇到趙行德就好了。

“嗯?”左念遠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把頭伸出車廂望了望,“到廣州了啊。”

“左兄,先往何處去?”駱歡問道。

左念遠甩了甩腦袋,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喉嚨,昏昏沉沉道,“順著這街駛過去,是望海樓,那兒景色好,姑娘的曲兒唱得好,生魚膾和湯茶也不錯,咱哥倆一醉方休......”駱歡黑著臉看這個同窗,若非他是廣州城下戰功卓著,聲名遠播的壯士,早就不屑與之為伍,左念遠說了會胡話,才清醒過來,眼中仿佛認出了廣州的街市,一拍腦袋道,“喲,到廣州了,第一件事,當然是去陳知州府上拜訪,我要謝過大人舉薦之恩,他也可是你恩師呀。”

“那好,先拜訪恩師府上。”駱歡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既然是左念遠提議的。

“順便稟告恩師,也無可厚非。”他心中暗想,向前探身吩咐道:“子城,州衙。”

“馬上就到了。”左念遠縮回身來,蜷縮在車廂一角繼續打盹兒。他嘴裏噴出一股宿醉後的酒氣。廣州城下血戰以後,左念遠的性情大變,喝醉的次數也遠勝從前。攻城的海盜雖然大敗,商旅卻沒這麽快恢複,原先避居在城內士紳也紛紛回鄉下了,子城內街道倒不像平常那麽擁擠。不過多久,馬車就在知州府衙的角門外停下。駱歡不得不再度叫醒了左念遠。

“左兄,醒醒吧,咱們到了州衙。”

“啊?”左念遠猛地直起身來,這時才徹底清醒過來,朝身上一看,昨天換上的儒袍還是幹淨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有汙穢的樣子,這才注意到駱歡皺眉望著自己。左念遠咧嘴一笑,問道:“駱兄,你看我臉上沒花吧?”“當然沒有。”駱歡沒好氣答道。他卻不知,左念遠在城下打仗時,難免煙熏火燎,不可花著臉去麵見上官,已經成了他下意識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