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145 謂我不愧君-2

“如果不是解蘇先生,恐怕河中早就分崩離析了。”

張采薇向李若雪解說了一遍原委,有些誇張的拍著胸脯,顯得心有餘悸似的。

這就是為何陳重一定要張采薇將這兩本儒門典籍送出去的原因,表麵上是送給林淨婉,實際上卻是給李四海的一個態度。夏國朝廷將來可以不幹涉白益的內政,但是,如果李四海夫婦能夠信奉天命論和道德說,甚至將之在王室中一脈傳習下去,那無疑會獲得夏國更多的好感。對借屍還魂的李氏王室而言,天命論也更有利於擺脫教門長老的挾製。

在李若雪麵前,張采薇根本沒打算掩飾夏國皇室的用心。

天命論是夏國朝廷製約各大教門的重要手段。河中周邊各族,早已不是輕鬆就被漢化的草原人,恰恰相反,征服河中之後,夏國朝廷麵臨最大的問題,就是各種宗教在遷移漢人中的傳播。各教宣揚教門超脫於國家種族之上,更是夏國朝廷的眼中之刺。

“兵法曰攻城為下,攻心為上。若人心被攻占,就算是城池完好,也算不戰而敗了。”

因此,朝廷五府對教門的防範之心極重,皇室和護國府忌諱公侯權貴或朝廷高官迷信教宗,以至與朝廷離心離德。權貴隻要稍稍露出迷信的苗頭,護國府就會發動彈劾,若不加悔改的,就予以奪爵削職。如陳重,李四海這樣的重要人物,大多由宿儒名師從小就教授他們知天命。而張采薇作為太子妃人選,從小所受的教育也是如此。平常談論詩詞歌賦和儒家經義,一向都是李若雪說的多,張采薇聽得多。但涉及到天命論和各教門的正統之爭,情形卻顛倒了過來,張采薇侃侃而談,而李若雪則耐心聆聽。她生在關東,雖然在敦煌居住多年,但對河中及西域各教門激烈爭鬥的情形,終究隔了一層。

“目中無神,自見天命。這句話讓宗教裁判所恨不得將解蘇先生關到石塔裏去。”

“所以,天命就是要不迷信鬼神之說。”張采薇抿嘴笑道:“解蘇先生宣揚的天命,秉承了夫子‘述而不作’的宗旨,本身隻匯編名儒論集,沒有各大教門那樣的經典,雖然不是和他們針鋒相對,卻又讓他們說不出話來。”她出生在威遠堡,在被確立為太子妃人選之前,楚國公將她和幾個兄弟一起教養,文武課程皆是一樣的。威遠堡是胡漢雜居之地,國公府中教習天命論更是重中之重。所以,張采薇平常看似恬淡寡言,實則對琴棋書畫均不感興趣,談起軍略國事,便顯露出本性,一改往日沉靜,越發的興致勃勃。李若雪半是好奇,半是不忍掃興,也就耐心聽下去,心中暗暗地將天命論和道德辯作比較。

“大食教有個公案,叫做先知和大山的故事,先知曾經召集弟子說,我必要大讓這山到我麵前來!於是,先知閉目凝神,作用神力狀。弟子們都引頸,待見識宗主的無邊法力。然而,山終於沒有過來,日近西山,先知忽然睜眼曰:山不過來,我則過去!遂率眾弟子攀援至山巔。”宋國禪宗也流行公案,但公案中的禪師常常都是高深莫測的,而這位先知.....

李若雪驚訝地微微張櫻口,不知說這公案到底何意?是人不可有執念麽?還是......

她看著張采薇,張采薇仿佛揄挪一般微微笑道:“解蘇先生說,這不就是‘天命難違’?”

“天道有常,先知聖賢,概莫例外。”她來了興致,繼續說道,“正因為大道無形,定不會是圖讖,怪力亂神之類的具象。”她抿了抿嘴,又笑道,“有一次蘆眉的神官在康居說上帝全知全能,創造了整個世界,解蘇先生站起來詰問,上帝能創造一塊他自己都舉不起來的石頭嗎?蘆眉國的神官當時張口結舌,麵紅過耳,當時恨不得把先生綁回去上火刑架燒了。”

張采薇蹬著眼睛,鼓起腮幫,仿佛模仿那氣急敗壞的蘆眉神官。

李若雪驚訝地看著太子妃,仿佛才發現她莊重自持外表下更豐富另一麵。

“解蘇先生後來講,蘆眉等各教門將天命具象成了一個神靈,實在是作繭自縛,才會在論辯中處處受製。夏蟲不可語冰,無論地上蟲子如何想象,又豈能想象得到九天之外?西夷諺雲,凡人一思考,天神就發笑,不外如是。正因為如此,周人敬鬼神而遠之,子不語怪力亂神。就拿那個上帝舉石頭的悖論來說,我們隻說天命,天命之上是什麽?誰都沒說。就算有個老天爺,他會和凡人一個樣子麽?他會和凡人一樣舉石頭麽?天命不可違,可不是說老天爺照著凡人想像那麽全能......凡人杜撰老天爺的形象,根本就是山野農夫比想像禁宮大內的皇帝拿著金鋤頭種地一樣不知所謂,沒人計較倒還算了,一旦認真計較,就不知所雲。”

“夏蟲不可語冰......”李若雪若有所思地重咀嚼著這一句話。

“正是夏蟲不可語冰,你我以為夏蟲如何如何,焉知你我不是無窮宇宙中的一隻夏蟲。”

“夏蟲一味恣意想象,杜撰那些超出可知範圍之事,以訛傳訛,反成了知見障。”

“倒不如老實沉下心來,在可以猜度、驗證的天命之下做好自己。這個如解蘇先生所說的,目中無神,自見天命。這個道理,上古中國之人皆已知之,所以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易數,都是不求鬼神冥冥之事,而隻是推算天數。數十年前,解蘇先生重述天命論之後,到底什麽是‘天命’?怎麽認識‘天命’?無論是前人典籍,還是解蘇先生,或是後來的宿儒宗師,曆來都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不過,......近年來最出色的闡述,卻是趙先生做出的。”

李若雪正聽得有些恍惚,忽然聽到她提起趙行德,不覺一愣。

張采薇對“天命論”這一番見解,真讓李若雪刮目相看。

張采薇這樣的學識,不但在關東幾乎找不到,在夏國也極為罕見。李若雪暗暗點頭之餘,不禁為自己從前沒有注意到這位閨中好友的才華而有些羞愧。如果她不是拘於太子妃的身份,而是一個普通女子的話,恐怕早就名動洛陽了。這段日子來,特別是廣州之戰前,外間盛傳趙行德被扣留在廣州城中,大食海寇攻城,龍困淺灘,兵將分離,很可能玉石俱焚,李若雪的擔心壓倒了哀怨,這扇心門打開以後,思念就如洪水一般不可遏製,雖然還是恨他不告他娶,但總是希望他能夠當麵解釋個清楚。她對經術並無多大興趣,剛剛心神有些恍惚,幾乎每天,她都為趙行德有一陣發呆的時候。張采薇忽然把話題轉到趙行德身上,李若雪還以為她看出了什麽,頓時有些不好意思。

張采薇立刻察覺到了這一點,這段日子以來,陳重也一直讓她勸說李若雪,如果與羅姆突厥之戰後,趙行德返回洛陽,有重修舊好的意思,最好寬宏大度的接受,免得將來二人各自傷心。前段時間李若雪的口風一直很緊,張采薇本身也不忿,就沒太著意勸說。如今河中已經和羅姆突厥開戰,趙行德的水師也從廣州出發,說不定什麽時候戰爭就結束了,因此,見李若雪有些鬆動的神態,張采薇立刻著意地將話題繞回到趙行德身上。

“妹妹久居關東,一向是儒門一家獨大,諸教門衰微,恐怕對這教門之爭感受不深。在我們河中,人卻一生下來就要浸泡在各種教義玄而又玄的爭執當中,祆教和大食教爭,蘆眉國教和祆教爭,大食教又和蘆眉國教爭,佛門又和大食教爭,全賴天命說將人心統一起來,我中國人隻信天命。但是,這天命的解釋太多的虛無飄渺,著實令人頭疼。趙將軍這道德辯一出,傳抄到了河中,頓時讓人如獲至寶,好像籠罩在天命二字上重重迷霧,被這陣風一吹而散,推敲的道路也顯現出來,雖然不知不知道路最終通向哪裏,但眼前的路卻是清清楚楚了,再也不和那些虛無縹緲之說混為一談。如果趙先生不是手握重兵的將軍,學士府幾乎想邀他入府,潛心治天命與道德之說,將這兩者的脈絡徹底打通。”

張采薇握著李若雪的手說著話兒,李若雪卻垂首不語,臉色變幻,不知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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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雲屯港,是西南海水師自廣州出發後第一個靠岸的港口。

雲屯港也夏國在西南海僅有的兩個派兵據守的城池之一。駐守雲屯港的有兩千五百蜀國軍士,另有一萬大理團練軍。雖然已經占據此地數年,但夏國和蜀國的海上勢力都很小,除了雲屯軍城,皇室出資建造的船場,鐵場之外,其他的建築物都十分簡陋。在廣州商賈的眼中,雲屯城外的商鋪根本就是草市地攤,而雲屯港口的泊位也少得可憐,根本容納不了西南海水師和龐大的商船隊全部停泊進港。趙行德隻能讓雲屯駐軍派出引水的水手,讓船隊停泊在可以避風的近海下錨停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