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這些故人,就沒有我趙行德。”
趙行德臉上滿是追憶的神色,話音很輕,卻很堅定。
高肅和劉誌堅相視了一眼,同時歎了口氣。趙行德這種關東情懷,他們兩人早已知之,雖然能理解,但不希望他被這種情懷蒙蔽了神智,甚至作出徒生遺恨的事。五府雖然看重人才,但一旦和國家的利益相衝突,處置也絕對不會留情。甚至越是重視,手段越是決絕。當年的狄青堪稱一代名將,護國府、大將軍府中仰慕敬重他的大有人在,但每次宋國遣使要人時,無論護國府和大將軍府中絕大部分人都堅決不允,到死都沒有放狄青回歸關東。
“洛陽贖買土地,編戶齊民,”高肅沉吟道,“現在還不錯。”
“為關東百姓著想的話,軍士治理蔭戶,恐怕農夫的日子會比現在更好。”
“但是,這未必是長久之計。”趙行德搖頭道,“洛陽彈丸之地,有太子坐鎮,袁大人宰輔之才來治理,方才波瀾不驚。關東偌大的地方,戶口眾多,士紳盤根錯節,窮文富武,用不了多少年,豪強仍舊是豪強,隻不過換了一些人罷了。”他看著劉誌堅和高肅不信的神色,示意他二人坐下來,不必執以部屬之禮。
“強行推行軍士之製,隻怕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
趙行德自己給自斟了一杯茶,他沉默了一會兒,白霧從茶水上騰起,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高、劉二人是趙行德的部屬,也是相交莫逆的朋友。趙行德的想法一直沒打算瞞著他們,隻是他們二人都有所避忌,而趙行德忙於處理軍務,沒有合適的機會談及而已。
“關東百姓之苦,在人多地少,兼並嚴重,貪官汙吏不過是助長了這一勢頭。”
“越是人多地少,人力越是低賤,土地就越貴重,地主自然可以挑肥揀瘦,將甚至七成、八成的糧食都收了地租。反之,如果地廣人稀,人力貴而土地賤,地主就得求著佃戶來租佃田地了,地租也不會太高。不過,如北疆、河中、羅斯這些地方,土地雖然不缺,但胡漢混雜,戰鬥頻繁,軍士的勇力和保護甚至比土地本身還要重要,蔭戶也特別要依靠軍士勇力的保護。所以,在這些地方,軍士治理蔭戶,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了。”
“開國立下軍士之製,為大夏開疆萬裏,趙某若生在當時,自當仗劍隨之。然而,如今關東的情勢,與當年大有不同。假如天下一統,朝廷以軍士來治理關東的話,關東州縣深處腹地,軍士沒有打仗的機會,若萬裏迢迢去西北參戰,又過於耗費糧餉人力,所起的作用多半還是對內。士紳也可以走窮文富武的路子,用不了多久,原先的士紳會和軍士成為一體,......,對普通的百姓而言,恐怕負擔反而更重了。這正是古人所言,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
“可是,關中、蜀中,也是久不經戰事,百姓的日子也比關東好多了。”
“關中和蜀中,推行軍士治理蔭戶之製,當時正是亂世之末,地廣人稀,膏腴之地拋荒也甚多。開國帝推行軍士治理蔭戶之製,不但阻力極小,土地也足夠,從此以後,民間不得買賣土地,更不可能有地連州縣的大地主存在,富商唯有經營商路、開設工場、礦山而已。而五代之後,無論士紳還是普通百姓,天然就敬畏軍士,無人敢於反對軍士料理民政。而此後,關西百姓的日子一直不錯,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不斷向西移民墾殖。長子繼承法之下,長子繼承父輩的田產,而次子、三子則得到盤纏,向西遷徙領取授田。上百年來,畝產不斷提高,而一家一戶所擁有的田地一直沒有減少,所以,百姓的日子就越來越好。”
“讓關東百姓過得更好,我有上、中、下三策,這也是遠、中、近三策。”
趙行德看著高肅和劉誌堅,詳細地解釋道。麵前雖然這兩位隻是他的部屬和朋友,但他的鄭重態度仿佛在護國府麵對數百名校尉闡述國策一樣。他身邊的人往往有種“推心置腹”的感覺。他本身卻非有意為之,而是仿佛與生俱來地這樣對待身邊每一個人。這副脾性雖然有些迂腐,但往往在不經意間收服了許多人心。
“所謂下策,是抑製兼並。農夫有地,不受地主盤剝,自然日子好過了,但難就難在於人心相悖,正所謂,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這是因為人的貪念不足,而且弱肉強食。抑製兼並是逆水行舟,無論開始多大的決心,最後都抵不過天下地主的貪欲,故而曆朝抑製兼並鮮有能長久者。所以,抑製兼並隻能解決眼前的問題,單靠此策卻不能長久,所以隻能是近策,也就是下策。”
“而中策,則是移民拓殖。海外諸番皆地廣人稀,土著局限於物力不足而沒有能力廣開荒地,正好為我中原緩解人多地少之困。這樣一來,貧民可以在海外授田開荒獲得家業,有了一條新的生路,中原潛在的佃戶不像從前那麽多了,地主也不可能像從前那樣壓榨佃戶,田租就會下降。結果就像過去夏國百年來所看到的一樣,無論是遷移的還是留在本地的,日子都會越來越好。向外屯墾拓殖起初雖然艱難,卻是順人心而為,沒有反複之憂,可算中策。”
趙行德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潤了潤喉嚨。
“下策,中策......”高肅聽得入迷,失聲問道:“那上策呢?”
“海外土地雖廣,總有窮盡的一天,所以不足以稱為長遠。長遠之計,還是要大興工商,將佃戶從土地上吸引到工坊中去。如果工徒一年所得大大超過了佃戶勞作一年交租之後的剩餘,地主仍不降低田租的話,就沒有人種地了,或者應該說......”
趙行德又搖了搖頭,沉吟道:“如果地主不想辦法讓佃戶的所得不低於工徒的話,就沒人種地了。這裏有幾個辦法,一是同同樣的人種樣的地,但降低田租,佃戶留下的糧食更多。二是讓同樣的人種更多的地,也許田租比例不變,但佃戶留下的糧食同樣也增多了。關東人多地少是個痼疾,雖然我們明明知道用牛馬,革新農具可以節約人力,但因為人多地少,無論是地主還是佃戶都沒在節約人力上使勁,反而不惜耗費人力,哪怕多收成哪怕幾鬥糧食。因為佃戶的人力在過去是賣不出去的,閑著也是閑著,多收一升糧食也是好的。當工商大興之後,佃戶的人力不再是沒有價值的,還像以前那樣靡費人力種地就不劃算了。海外的土地吸納土地有窮盡,工坊隻要貨物賣得出去,對勞力的需求幾乎是無窮無盡的。所以,這條路才是長遠之計,也是讓關東百姓過上好日子的上策。”
劉誌堅和高肅出神地聽著,和趙行德相比,他們二人更像是純粹的軍官,很少會從治理國家的角度去考慮問題,趙行德為關東百姓所考慮的這上中下三策,聽起來很有道理,隻不過,似乎沒有看到軍士在其中的位置,讓身為軍士的高肅和劉誌堅心裏有些怪怪的感覺。
“既然不能治理蔭戶和土地,那占領宋國有什麽用?”劉誌堅本能地想到。
“難道說,軍士之製當真不合在關東推行嗎?”
高肅自言自語中帶著難掩的苦澀和矛盾。在他看來,軍士之製乃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良製,這也是絕大多數夏國人的認識,世界上隻有三種國家,實行軍士之製的天朝上國,和實行各種各樣因為過於野蠻而無法實行軍士推舉的番邦,以及誤入歧途,未來一定可以推行軍士之製的同文同種的宋國。這也是為什麽護國府篤定要在關東推行軍士之製的最大原因之一。高肅和劉誌堅雖然早有成見,然而,趙行德卻是他們最信任,也最敬佩的人,三人既是袍澤,又是兄弟。趙行德說出來的理由十分令人信服,動搖了高肅和劉誌堅對關東推行軍士製的信心,他們甚至對本朝有沒有必要一統關東都有些懷疑起來。
“也不盡然。”趙行德搖了搖頭,他思索了一會兒,沉吟道,“軍士之製的本質,乃是自守之道,雖然世易時移,關東關西形勢不同,呂二先生從軍士之製體會出來的道理卻是不變的。”高肅和劉誌堅的眼神同時一亮,趙行德繼續道,“所謂自守之道,使民能自守,而致天下之守,這才是軍士之製的本質。文武兩途,隻是皮相而已。關東崇文抑武太過,這點也是必須要改的。君子之道,執兩用中。假如真的天下一統,雖然眼前未必在關東推行和關西一模一樣的軍士之製,但久而久之,兩邊將來卻未必沒有融合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