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龍珠島上是非多,忙碌了一個多月,趙行德方才有閑心來翻閱這本論叢。
所謂雲從龍,風從虎。從保義軍開始,大批清流仰慕趙行德之名,投入其帳下效力,故而,趙行德麾下一向以人才濟濟著稱,如劉文穀、馬援、馮糜、許孝蘊等人,在各地士林皆是一時之選。南海水師更因為吸納了觀天測地,航海炮術、百夷通事等專才,水師軍官稱得上群賢畢集,軍中早晚研討,每個時日聚會講義,海上書院大名播於中土。而馮糜、馬援等青年軍官的心性也和清流士子類似,勇於任事,而且對朝局和時勢充滿熱情,總有一種不吐不快的衝動,眾人更將文辭俱美,眾人膺服的文章結集成冊,委托返航的商船帶回去刊印,好叫中土士人見識一下,不至於將水師軍官與魯莽匹夫等同視之。
對年輕軍官們的這種心態,趙行德也隻是一笑置之而已。
“‘本朝與遼夏鼎立形勢’、‘開言路論’、‘養廉去贓論’、‘伐遼論’、‘移民屯墾篇’、‘新封建論’、‘為政者當致人而不致於人’、‘去掣肘論’、‘興工商論’、‘財賦論’......”水師軍官的議論文章與中土書院有很大不同,僅僅小部分專注於經義文章,絕大部分走的都是朝廷取士用的策論路子,對時勢朝局,可謂無事不敢言,言則無不盡,給人以一種痛快淋漓之感。
月下讀書,對趙行德和其他士人來說,都是一種難得的休息和享受,更何況這些水師軍官都深得趙行德的栽培點播。他曾經想過,將來天下太平之日,這批水師的軍官能文能武,若解甲還鄉的話,許多都足以執掌一縣,俊彥者足以執掌一州,再磨練些時日,未必不可能入主中樞。趙行德拘於身份和威望,克製自己著不參與軍官的議論,但他本心卻對他們的論題都極感興趣。浮生偷得半日閑,他就這麽坐在船艙裏,一頁一頁翻閱著軍官們的《南海論叢》,右手執筆不時加以圈點。
“禮部甄別州縣廩生動搖國本論”幾個字映入眼簾,趙行德的眉頭微微皺起。
許孝蘊這篇策論,毫不客氣地駁斥了禮部要重新甄別州縣廩生的種種理由,並指出禮部此種做法,意在鉗製言論,甚至意圖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方法影響州縣的推舉。事關《大禮法》,諸州學正,廩生,清流士人要一起抵製禮部甄別廩生,以維護大宋的國本。這篇策論是《南海論叢》的最後一篇,翻過之後,趙行德歎了口氣,鄧素企圖以禮部甄別廩生來牽製諸州學正,未免想得太簡單了,許孝蘊是朝廷命官尚不忌憚,那些起落與朝廷無關的州縣學正、廩生更不可能對朝廷賣帳。地方的守牧、廩生,無論是誰,嚐過了推舉的甜頭,就再也不會心甘情願將手中的權柄交出。鄧素的初衷對錯,如此操之過急,恐怕不利於北伐。
“咦?這是......”
在《論叢》的末尾,竟有一行題跋小字,記述了末年某月某日,此論叢結集於西南海疆,請海商某某帶回中土,使世人知軍中匹夫未敢忘憂國雲雲。“集子在這時候發回中土了。”趙行德心中搖頭道,“隻怕有些不妥了。”這些文章議論時事,雖然都發於公心,但如此傳回中土,難免不被人和朝堂的爭鬥連在一起考慮。趙行德自從返回大宋執掌保義軍以來,一直都盡量避免卷入朝中政爭的漩渦。他背後有夏國的支持,又是清流中聲望素著,因此,無論陳東還是鄧素為相,都沒有視趙行德為朝中之敵。然而,水師軍官中多理社中人,有人對鄧素扳倒陳東憤憤不平,文章中對朝廷多有指摘,這樣一卷“論叢”傳了回去,一旦被人胡亂猜測,趙行德卻沒有轉圜和解釋的機會,以訛傳訛,隻怕會引起鄧素極大的誤解。
“前日隻想到維持水師的士氣,沒想到這件事疏忽了。”
“事已至此。”趙行德歎了口氣,將《南海論叢》書卷輕輕放下。
趙行德的身份,自然是要保護部屬的。而以他的地位,實力,倒也不怕鄧素的誤解,隻不過,當年同窗之人,現在各自身居高位,所謀所慮甚多,相互間反而沒有了從前那樣無所不言的暢快。趙行德就算坦言無意,鄧素也未必相信。將來如何消解誤會,隻能等待時機了。
窗外圓月高懸,皎潔的銀光灑滿整片海麵,波光粼粼。
在海風的推動下,船身一邊微微搖晃著,一邊向前航行。西南海水師和商船隊自從離開龍珠島之後,海上風平浪靜,極其適合船隊航行,然而,即使這樣,一直向西航行,也要月餘後才能抵達大食。海上傳訊不便,自從離開龍珠島之後,水師就再也沒有得到過河中的消息,不知道羅姆突厥與夏國之間的戰事到底如何,也不知道本軍抵達之後,還將承擔什麽樣的軍務。對絕大部分西南海水師的將士來說,河中,是一片僅僅見諸於文字的神秘之地。那一片完全陌生的蠻夷之地,距大宋故土足足有數萬裏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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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國,國王的王宮上空飄揚著龍旗,四處也增添了許多禁衛。
皇帝陳宣抵達河中之後,便住進了康國的王宮。這是應康國王康恒明之邀,也是曆來的傳統。康國王宮原先是統治河中的薩曼王朝修築的王宮,乃是王權的象征。夏國征服河中之後,開國帝曾經將此做為行宮,後來因為常年閑置不用才賞賜給康國王室。而每次夏國皇帝駐蹕河中之時亦應康國王的邀請入住這座宮殿,宮中大殿的圓穹頂上升起皇帝的龍旗,皇宮的禁衛也由龍牙軍接管,權貴朝拜絡繹不絕,無一不象征著夏國皇室才是河中真正的統治者。
河中苦寒,大族無不在家中築有蒸汽浴室,不但是沐浴之所,也是款待朋友宴飲之所。
王宮中也不例外,占地廣大的蒸汽浴室始建於薩曼王朝之時,足可同時容納數百人。
曆經百年來曆代康國王室的擴建,龐大的宮中浴室美輪美奐,奢侈已臻極致,正方形岩石地麵上鋪滿精美的波斯地毯,布滿花紋的石牆上層層疊疊地飾以金銀圖案,牆邊站立著玉石雕像,到處鑲嵌著閃閃發光的寶石瑪瑙,牆上掛著中土名家的工筆仕女圖,浴池裏飄著嬌豔新鮮的玫瑰花瓣,香氣馥鬱,烏木幾上擺滿各色幹果和乳酪,犀角杯中盛滿河中的美酒。
同樣,自駐蹕康國王宮之後,這裏也成為陳宣接見親信大臣的所在。
陳宣,康國王康恒明、世子康德裔、虎翼軍指揮使陳昂,環坐於浴室四周,各人除了肩頭搭一條白汗巾之外,身上一絲不掛。康恒明是康皇後之兄長,康德裔原名陳康,乃是陳宣第三子陳康過繼給康國王當世子的,陳昂乃陳宣的二弟。在這裏都是一家人,袒裎相對也沒有什麽尷尬的,彼此反而更加親切。陳宣自少年束發從軍,和軍中的弟兄不分彼此,當了皇帝之後,不得不守著各種規矩,因此,這種沒有君臣上下那種拘束感的地方,反而讓他放鬆下來。熱水不斷潺潺地自池底湧上,水霧蒸騰而上,在屋頂凝結出顆顆露珠,“滴答......滴答”落入浴池中,在霧氣蒸騰中,陳宣微閉雙目養神,然而,不經意間,陛下的眉頭微微皺起。
康恒明和陳昂對視了一眼,俱都歎了口氣,陛下是心憂國事啊。
夏軍在哈馬丹大勝羅姆突厥大軍,斬首三萬,俘虜四萬,突厥蘇丹梅蘇德被迫率千餘騎掏出戰場,數日後,夏軍進入大食國都巴格達,然而,接受的卻一片餓殍遍地的焦土,巴格達連久負盛名的白色城牆,也被大火熏成了黑色。哈馬丹大敗之後,梅蘇德仿佛消失了一樣,夏軍騎兵始終捕捉不到他的主力,然而,在巴格達附近,尤其是南北兩片熱沙海,以及巴格達與河中之間的戈壁裏,突厥騎兵仍在不斷襲擊夏軍的小隊。這樣的戰鬥中,雙方雖然各有死傷,但夏軍始終無法完成最後一戰,取得一個“決定性”的戰果。
看不到戰事結束的希望,這讓出征軍士的士氣越來越低,相應的,河中校尉們當中,將巴格達交給“諸王之王”李四海來收拾殘局,大軍班師回河中的呼聲也越來越高,隻是在皇室和大將軍府的力主之下,才穩定了遠征大軍的軍心。然而,正月剛過不久,又接連傳來了兩個壞消息。原本坐山觀虎鬥的讚吉蘇丹宣布將發兵收複巴格達,與此同時,盟友蘆眉竟突然和夏國反目,蘆眉皇帝“幸運的約翰”宣布,基於他祖母的血緣關係,他有權得到羅斯的土地。他驅逐了居住在蘆眉的夏國使臣、商人,還大肆招募西方的軍隊,積極準備遠征基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