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45章 樊樓春色難留意(三)

【第二更,紅票,收藏。有誰能告訴俺,玉|娘兩個字到底是哪裏犯禁了?】

現在是白天,離午時還有兩刻,樊樓中相對於夜中,卻是安靜了許多,沒有妓女在橋廊上待客。不過所謂的安靜,也隻是相對而言。實際上,就在一樓的散客廳中,還是有二三十張桌子坐著人。

見著韓岡、章俞他們進門,樓中跑堂的小二——俗稱‘大伯’的——就迎了上來。

“福泉!”章俞側頭喚了一聲,他身後的伴當便會意上前,攔著小二道,“我家老爺今日請得貴客,找個清靜的院廳。再看看哪位行首得空,也一並請來。”

小二聽了,忙答應著。找了人過來吩咐了幾句,自己則引著韓岡他們往北樓走。

上了北樓二樓,被領進一間寬敞的包廂中。韓岡打量著包廂內的裝潢,的確素雅清淨,而且處處都能看到菖蒲的花紋,無論家具擺設還是門窗牆壁。韓岡心中了然,京城中的酒樓,包廂庭院多以花為名,也有的取自典故,樊樓自不會例外。但每一間包廂的布置,都是這般有著獨一無二的配置,可以想見店主在其中花費的心力和錢財,肯定不在少數。

眾人一番謙讓,就此坐定。很快,專管點菜的茶飯量酒博士,便領著幾個小子端著一些果子冷盤上來,又奉上了熱茶。福泉去外麵點了酒菜,韓岡聽著他說了好一通,也不知點了多少。

先喝了熱茶暖身,幾壺篩過的酒水被拎了進來,放在開水壺裏熱著。酒香散入廳中,章俞為之介紹:“京城七十二家正店,家家都可自釀酒水。樊樓所釀,一名‘眉壽’、一名‘和旨’,眉壽入口濃烈,後勁十足,是老而彌堅之意。而和旨甘潤,正如聖旨天霖。老夫不知玉昆酒性如何,便把兩種都端上了。若是都覺得不適口,讓人去外買些好酒亦可。”

韓岡不打算像劉仲武那樣醉昏了頭,道:“在下酒量不濟,還是清淡一點。”

“那就取和旨來!”

章俞、路明陪著韓岡喝起清淡的和旨酒,劉仲武還在宿醉中,卻說要用更烈性一點的眉壽來解酒。四人吃著小菜,說著閑話,就等著樊樓歌妓上場。

也沒聽到腳步聲,敲門聲卻突然響起。李小六跳過去拉開門,四人一起看過去,無論是韓岡還是劉仲武,又或是路明,都有些期待。

門開了,一名歌妓出現眾人眼前,後麵跟著的小丫鬟雙手捧著一柄曲頸琵琶。歌妓相貌樸素了一點,身材也不算出色,穿著也是素淨為主,脂粉下的年紀怕是有三十歲了。

劉仲武眼中透著失望,而章俞卻一副驚喜的模樣,甚至衝她欠了欠身,“竟然是玉堂秀來了!”

玉堂秀當是花名,看著章俞的樣子,看來她的琵琶技藝應該不錯。雖然長相略遜,但自來色藝難兩全,這也是常理中事。

玉堂秀進來向眾人行了禮後,更不多話,坐到一邊的繡墩上,接過琵琶,信手一撥,曲聲便充斥於廳中。曲樂輕快,叮叮咚咚,恰如珠落玉盤,卻是一首行酒令的小曲。

章俞配著曲子敬了韓岡一杯酒,壓低聲音說著:“玉小娘子的琵琶,可比之唐時的康昆侖,當年在富相公的甲子壽宴上,也是深得讚許。京中能與她一較高下的,也不過三數人。”

韓岡笑道:“在下不通音律,分不出好壞,聽得順耳便可。以在下看來,玉小娘子彈得的確不錯。”

兩人刻意壓低的聲音,被劉仲武聽到了,他不屑道:“酒樓裏的隻有小姐,哪來的娘子?!”

宋時的習俗,娘子是對良家女子的稱呼,而娼妓之流,就隻稱為小姐。隻是坐在人家的地盤上,這麽說可不好,是想讓人在酒菜裏吐口水嗎?劉仲武宿醉猶未醒,說話不經大腦,聲音還大得驚人。韓岡見著玉堂秀神色雖不變,但彈出的琵琶聲中卻分明添了兩分殺氣。

韓岡先瞪了劉仲武一眼,正色道:“論人當觀其心。青樓中未必沒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讀了聖賢書的,也不是沒有負心背義之徒。”

玉堂秀聽得臉色一緩,神情間有了點笑意。

“官人說得正是!”一句悅耳動人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清亮中帶著幾許纏綿悱惻。

眾人循聲望去,正見一名少女,低著頭,輕提裙裾跨過門檻。上提的裙裾,將一隻蝶舞雙雙的繡花鞋露在外麵,小腳纖纖,仿佛一掌可握。

跨了進來,少女雙手拍了拍襦裙,嗬的一聲輕歎,像是完成了一項艱難的工作,放鬆下來後的感覺。誘人的嗓音,輕盈的體態,帶著一點俏皮的動作,還沒看到長相,就已讓人心動不已。等她將臉輕輕揚起,眾人無不驚歎出聲,果然是絕色佳麗。

少女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鬆鬆地挽著發髻,隻用一根白玉簪別住,另外也就是腰間係了一枚玉佩,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飾物。閉月羞花的白皙俏臉上亦是脂粉不施,卻更顯得清麗無雙。少女一舉手一投足,像頭小鹿一般靈動,雙眸隱約含情,顧盼間又能把人心都勾走。

“是花魁周小娘子!”章俞聲音很輕,但驚訝並不比看到玉堂秀時稍差。

隻見少女在桌前盈盈行禮:“小女子周南,拜見四位官人。”

聽見周南這個名字,韓岡便笑了。這名字起得好!《周南》是《詩經》中的一部,下麵有詩十一篇,最有名的就是《關雎》《桃夭》。他帶著調笑之意,上上下下看了周南一通,然後讚道:“果然是窈窕淑女,灼灼其華。”

周南抿嘴輕笑,動人的媚態一瞬間綻放開來。她含嗔帶喜的橫了韓岡一眼,眼波流媚,又屈膝對韓岡福了一福,聲音宛然如歌:“官人才是振振公子,福履綏之。”

兩人的對話讓章俞、路明會意而笑,劉仲武則聽著有些摸不著頭腦,“……你們打著什麽啞謎?”

韓岡微微一笑,卻也不作答。他從《關雎》《桃夭》兩首詩裏各摘了一句,合在一起恭維周南。而周南也同樣從同屬《周南》一部的《麟之趾》《樛木》兩篇各摘一句,把恭維還給韓岡——

周南的敏銳反應,讓韓岡一時間為之激賞。隻是他見周南雖是在笑著,但一雙似是含情的眸子,往深裏看去,卻是清如寒水,不生漣漪。

韓岡能明白原因,周南她這個名字起得是好。但凡讀書人,沒有不讀詩經的,來來往往的文酸聽到這兩個字,都免不了要說笑兩句。還有方才自己說得幾句,也是歡場上常見的恭維,怕是她這樣的對話聽得多了,也沒了感覺。

章俞突然拍了拍韓岡的肩膊,向兩名歌妓炫耀:“老夫的這位韓賢弟,年未弱冠已是名動關西,得了王大參的青眼,請動天子親下特旨,擢其為官,不是等閑可比。”

韓岡搖頭:“韓岡不過一駑鈍之才,那當得起四丈如此誇讚?”

周南輕輕道:“官人能得天子特旨,卻不比進士們差了。”

“豈止不差?!”章俞提聲道:“玉昆文武雙全,不輸當年張乖崖。老夫前日在關西道上遇上了一群餓狼,足足數百條,若不是玉昆和這位劉官人之力,老夫現在就成了狼糞了。”

周南小嘴微張,吃驚的看著韓岡,眼裏透著崇拜:“官人竟有如此武勇?!”

一名絕色美人用崇拜的目光看著自己,韓岡免不了有些心旌動搖。隻是一想到這樣的神情至少八成是裝出來的,心中又是一陣逆反性的厭煩。

“好了!”章俞拍了拍手,“玉小娘子和周小娘子,都是名傳京師的花魁行首,今日齊至,卻是老夫有耳福了。玉昆新近入官,正待大用,二位可有什麽好曲子,為之一讚?”

“不,”韓岡立刻道,“四丈年尊。先以一曲贈四丈。”

“那就選晏相公的‘龜鶴命長鬆壽遠’吧……”周南選定了晏殊的一首小詞。韓岡和章俞也沒有別的意見,點頭允了。

周南粲然一笑,如百花綻放。步履輕盈的退了兩步,俏生生的站在了廳中央。玉堂秀則調了調琵琶弦,定好了音。

兩女正要唱曲助興,但一陣歌聲不知從何處傳來,不是嬌柔婉轉的少女,而是帶著滄桑和悲涼的老者。

聽著歌聲,辨清了歌詞,韓岡頓時心中一凜,便抬手示意周南和玉堂秀不要幹擾,自己靜靜的聽了下去。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短短的二十八個字,不過五句,就聽著那蒼老而又沙啞的聲音翻來覆去的唱著,伴奏的樂器也換成了胡琴,咿咿呀呀的拉著悲吟。

歌聲流淌,樊樓春色頓無,卻多了秋冬暮年的蕭瑟。

韓岡苦笑搖頭。才幾天工夫,這首《天淨沙》,怎麽就傳唱開來了?

但在樊樓中唱這種曲子畢竟不應景,很快便有人出來抗議:“哪家遭瘟的賊老不死,唱這鬼曲子敗人興?!要哭喪回家哭去,在樊樓裏唱算什麽?!!別打擾爺爺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