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環繞著鹹陽城的圍牆和壕溝大體建成,圍城的官軍在城外終於有了動作。
吳逵對此早有準備,聽到城外傳來的鼓聲,也隻是下令一隊騎兵做好出城的準備,然後默然的提起鐵槍,走上城頭。
但出乎於吳逵的意料,官軍並不是來全力攻城,僅僅是在東門和南門外排下軍陣。而在城池的東南角,離城牆不過五十步的地方,八具行砲車一字排開。
很明顯,堵東門和南門外的官軍,是為了防止叛軍騎兵出城摧毀這八具行砲車,才列陣以待。
砲車的威力,吳逵曾經親眼見識過。當幾十斤中的石彈、泥彈從天而降,就沒沒有命中,其呼嘯而來的聲勢都能把敵軍給嚇跨。如果有幾十架砲車同時集中於城牆一點,很容易就能在城頭上清理出一片空地來
可是,排在他眼前的砲車的數量,未免太少了一點。
吳逵看得出來,官軍擺出的架勢並不是要攻城,但排出這幾具砲車又要做些什麽?
圍著八具砲車忙碌的士卒,總計才百多人的樣子,平均到一架砲車上,不過聊聊十幾人。
而據吳逵所知,就算是小型的三稍砲,也要二十多人來拉索,而如城外這八具砲車的大小,定然是七稍砲無疑。沒有三五十人一齊用力,砲彈怎麽拋出去?
而且行砲車最大的問題是準頭不行。幾十人拉纖一般的扯著稍杆,前一次的出力和後一次的出力,幾乎沒有保持原樣的情況。上一次命中目標,但下一次就能偏到三五十步外去。同時為了使砲手拉索時的行動如一,還要對他們加以訓練,耗費大量的時間。所以行砲車在戰場的使用上,完全比不上以八牛弩為首的床弩普及。
隻是吳逵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正要下令這一段城牆上的守兵立刻瞄準城下射擊,就見著官軍的投石車已經有了反應。
完全沒有任何人拉扯,被壓下去的稍杆卻猛然揚起。如同掄圓了手臂,八個小小的黑點從城外的陣地上飛了起來,劃過幾道完美的拋物線,越過了五十步的距離,轟然數聲巨響,猛然砸到了城牆上。
直到在震顫的城頭站穩腳跟,吳逵仍舊難以置信的望著城外的八具砲車。幾條細小卻深長的裂縫,就在他的腳下延伸出去。就在身邊,十數名叛軍士卒,被濺起的碎石砸得頭破血流,而其中一名運氣最差的,頭顱處已經成了一團血泥。
沒等吳逵回過神來,就看到稍杆再一次揚起,石彈從稍杆的尖端飛速而出,依然如前次一般,準確的命中了鹹陽城的城牆。
吳逵扶著雉堞,茫然自語:“怎麽可能這麽準?!”
………………
“五輪四十發二十五中……”韓岡聽著砲車命中率的即時回報,當即責問起來,“怎麽準頭這麽低?”
“不低了。”遊師雄收回了眺望城頭的視線,“都超過六成了!”
“區區五十步的距離,才六成的命中率,放在哪裏的都說不過去。不論是神臂弓還是八牛弩,都比這要強得多!”
遊師雄愣了一下,“……玉昆,你應該沒看過早前的行砲車投石吧?”
“幾次上陣,都沒有輪到行砲車出場的機會。”
隻是在韓岡想來,砲車的射程已經事先在工匠營裏計算和試驗過了,配重也已經確定。不過是換了個發射場地而已,在五十步的距離上,不求百發百中,百分之八十的命中率應當有!
遊師雄搖了搖頭,“玉昆你莫要求全責備。這新型砲車,無論從威力、準頭還是速度上,都比過去強了十倍不止。說實話,本來以為十發之中,能有四發命中城牆,就已是喜出望外了。”
“是這樣嗎……”韓岡仍是難以釋然,他現在再一次確認,還是火炮更好一些。
就在韓岡和遊師雄說話的時候,砲車仍在一刻不停的投射著,向著城牆把一枚枚重逾二十斤的石彈拋向城頭。由於發射速度快得驚人,事先準備的四百砲彈,沒用一個時辰,便已經全部投射了出去。而在耗盡所有的石彈之前,一刻不停的被轟擊著的鹹陽城東南角的城牆,則終於垮了半幅下來。
在城下官軍的歡呼聲中,塵埃落定。原本寬闊得可容四馬並行的城牆,現在大約有十餘丈的牆體,其外側已然崩塌了下去,隻剩下大約一丈寬的單薄殘垣,阻斷城內城外。
如果能繼續攻擊下去,這一段城牆被摧毀也是轉眼間事。但砲彈告罄,且一個時辰不停的發射,八具投石車也壞了一半。
“已經很好了。”何忠對韓岡和遊師雄說著,“幾十人同時拉索,力道、方向都不穩,許多砲車投個七八次便散了架。哪像這幾具砲車,一連投了四五十次,才壞了一半。而且今天夜裏修一下,明天還能上陣。”
“這麽快?!”遊師雄驚訝的問著。
“容易壞的中軸、稍杆,都另外做了預備,換上去就行了。今天壞的四具,除了一具是支架斷了,不便修理。其他都是稍杆和中軸壞了,修起來很方便。”
遊師雄對何忠的話讚賞不已,不愧是在工匠營中的老人,做事果然妥當得很。
何忠帶著八具砲車退了下去整修。遊師雄對韓岡笑道:“如過明天再來一次,鹹陽城怕是轉眼就能破了。”
“但我看賊軍的損傷並不大……”
“嗯。”遊師雄點點頭,“是不大。但今天的成果已經足夠嚇壞他們……現在當是派人入城說降的大好時機。”
……………………
“都虞,官軍那邊派人來了。”
“官軍……”
聽到親兵的通稟,吳逵歎了口氣。曾幾何時,他也是官軍中的一員,他麾下的三千人也同樣是官軍。但眼下,他們身上卻脫不了一個賊名了。
而官軍的行動,也不出他之所料。早間的砲擊顯然是震懾,所以並沒有趁著城牆壞損而展開攻城。隻是擁有如此威力的武器,而不用以配合攻城,看起來韓相公並不想有太大的傷亡——這一點,當是可以利用一下。
被派來勸降的陸淵,是環慶路的都監,也是吳逵的同僚,兩人之間有著十幾年的交情。
兩人相見後,唏噓了一陣,回憶了一下舊日情誼。接著,顯得有些急不可耐的陸淵,便開始勸說吳逵開城投降。
聽到陸淵開出的條件,吳逵驚訝不已,“隻是流放而已?!”
“的確隻是流放。而且不是南方,還是在關西!”
“……真是多謝韓相公的仁心了。”吳逵冷笑一聲,嘲諷一般的咧開嘴。周圍一起旁聽的叛將則都是陰沉下臉去。他們跟吳逵一樣,都絕不相信韓絳會這麽寬大。
韓絳是什麽人,他們再清楚不過。要不是韓相公,如何會變成今天的這個局麵?要是條件苛刻一點,他們反而信了,去南方的煙瘴地,他們也是有著心理準備。可陸淵開出的條件,寬大得讓人難以想象,亂了關西一場,竟然還能留在關西?
真當他們好騙不成?!一眾叛將頓時眼露凶光。
“這是真的!”陸淵急忙解釋,“是宣撫司管勾傷病的韓玉昆提出來的。他請了韓相公的鈞令,隻要開城投降,不傷城中百姓,便可以全家流去河湟開邊屯田。”
“韓玉昆?”聽到陸淵提起韓岡,吳逵的臉色頓時變了,急問道:“是秦鳳的那一位?!”
“正是前段時間,與你同行長安的韓玉昆。”
聽到陸淵能知道自己與韓岡同行的事,吳逵當即便信了三分。幾日的同行,加上一起對付過王文諒,他對韓岡的印象很好。而且韓岡的名聲在軍中也好得很。以韓玉昆救死扶傷的仁德,陸淵說是他提議饒了三千叛軍的性命,這番話當不會有假。想了想,吳逵又問道:“那小弟呢?也是流放不成?”
“也是一般!”
吳逵歎了一口氣,又哈哈大笑起來,“四哥,你也別誑我了,我死罪是定的。是否投降,不過是戰死和淩遲的區別罷了。”
陸淵的話,讓吳逵對他前麵的承諾重新懷疑起來。他一抬手,阻住陸淵的辯解,繼續道:“現如今王文諒也殺了,韓相公轉眼就要罷官去職,我吳逵受的委屈也算是報了差不多,這條性命丟了其實也無所謂。但下麵的兄弟是為了我才走上這條絕路的。他們隻是被逼無奈,並非有心反叛朝廷。我吳逵雖然是個叛賊,這義氣二字還是懂的。就算死,要為這些兄弟爭出一條活路來。”
吳逵說得動情,邊上的叛將人人感動不已,甚至有人叫起,“都虞,我們不降了……要死一起死!”
“別亂說話!”吳逵回頭罵了一句,又對陸淵道:“陸四哥,不是小弟不信你,實在是不敢拿三千兄弟的性命冒風險。還請四哥回去,請韓相公派個說話能算數的過來。隻要事情確鑿無疑,我這一軍當即便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