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城頭上很快趕回駐地,吳逵將一直提在手上的鐵槍交給門口的近衛,猶豫了一下,然後跨步走進廳門。
曾經同行了數日的韓岡,正坦然的坐在廳中。喝著茶,與陪在旁邊的幾個叛軍軍官聊著天。聽著他們說話的時候,韓岡時不時的端起茶盞,抿上一口,微笑著,自在得就像是來串門的朋友。
見到吳逵進來,眾叛將退到一邊,韓岡也站起身,拱手行禮:“吳兄,久違了。”
韓岡風采一如往日,就跟當初長安相辭時一樣。再看看自己,吳逵不由得歎了口氣,上前回禮:“韓機宜,久違了。”
韓岡被吳逵請著坐下,看著他變得蒼老了許多的一張臉,感慨著:“真是造化弄人啊……當日長安一別,本想著回來後再與吳兄一敘,想不到竟然變成了眼下的局麵。”
吳逵默然無語,勸降的一上來就戳著痛處,讓他不知該說什麽好。
吳逵的手下跳出來幫著他解圍,“都是王文諒進的讒言,韓相公又不辯是非。不然如何會變成如今的局麵?”
“王文諒已死,而韓相公的一番心血也因爾等付之流水。此事孰是孰非,世間自有公論,韓岡今日來此,也不是來做評判的。”
韓岡的反駁讓廳中的氣氛有些僵硬,從言辭上已經算是委婉,但與之前的陸淵相比,仍是強硬了許多。眾叛將都有些不適應,連吳逵都懷疑他是不是故意過來擺下馬威的。
見吳逵為首的眾叛將都不說話,韓岡笑了幾聲,出言緩和緊繃的氣氛:“韓岡自進城來,見著沿街的各家宅院、店麵都是完好無損,看來吳兄在鹹陽城內也是管得甚嚴。”
“此地皆是我等鄉裏,平素與邠州、寧州往來甚多,軍中也多有親戚在此,”吳逵答著,“兵變的罪名的確是洗脫不掉,但禍害鄉鄰之事,吳逵也不會去做。”
“吳兄謹嚴自守,此事做得甚是。如果一路燒殺搶掠,那就真個是賊了。”韓岡點頭讚許。忽而直起腰,雙眼一掃四周眾叛將,提聲道:“爾等即是未有自棄,如何不早早率軍出降,求朝廷一個恩典?還在此遷延時日,豈不知,拖得越久,禍事越深的道理?!”
韓岡跳過吳逵向眾叛將說話,吳逵本人臉色卻毫無變化,神色如常,讓韓岡心中訝異不已。
隻聽得吳逵問著:“前麵陸淵來勸降,聽他說起如果能開城投降,無論是本人還是其親屬,都會免去死罪,而僅僅是流放河湟……還說是韓機宜你的提議。”
吳逵問到了關鍵的問題上,眾叛將十幾隻眼睛立刻盯住了韓岡的臉,韓岡越發的納悶,‘怎麽一點都不在意他自己?’
“沒錯,正是韓岡的提議。”心下猶疑,但韓岡的回答一點也不遲疑,“在下於宣撫司之中,僅是管勾傷病事,但在秦鳳緣邊安撫司中,在下卻是參讚軍事的機宜文字。對比過這兩條,我想諸位無需懷疑在下的誠意。”
這三千叛軍如果真的被同意流放通遠軍,那他們將會被全數打散,安插到各個屯田堡中。並實行徹底的兵將分離,叛軍中所有隊正以上的武官,全都要另行安置。這樣的處置方案,當然會引起叛軍的反彈,所以韓岡是不會說的。他隻是要他們相信自己而已。
“可機宜你也隻是緣邊安撫司機宜……”
“但韓岡的提議,已經得到了韓相公的準許……吳兄你也不要懷疑韓相公的心意。橫山攻略功敗垂成,說起來韓相公的怨恨是最深的。羅兀城那裏連番大戰,斬首兩千餘,陣斬西賊都樞密,眼看勝利唾手可得,可就是因為爾等在慶州之叛,而不得不放棄羅兀,全師回返。要說韓相公對你們沒有怨心,那都是騙人的。”
眾叛將一陣騷動,每一個都是一臉的驚容。他們沒料到韓岡說的這麽直白。而他們更沒想到的,是羅兀城會有如此大的戰果。
吳逵的眼神沉了下去,以他對橫山戰局的了解,如果羅兀城真的守住,橫山肯定逃不出大宋的掌心。如今因為自己引導的兵變,官軍卻不得不放棄羅兀,讓韓絳的一番心血化為泡影。
這仇……報得的確是痛快無比!但怨恨也是越結越深。按照韓岡的說法,韓絳心中的怨恨是最深的。那他會不會事後反口,每個叛將心裏都轉著疑問。
韓岡看了眼他們的臉色,又道:“但韓相公也不會因私心壞國事。橫山事已至此,殺了你們也挽回不了。但若能助河湟一臂之力,對官家、對朝廷,也算是有個交代。”
韓岡的說話幾乎都是針對吳逵之下的叛軍將領。叛軍中的絕大部分官兵,都是被謠言鼓動起來而已,一時被衝昏了頭腦。現在後悔的絕然不少,隻是因為上了賊船,跳不下去,才不得不一條路走到黑。隻要說服他們,完全可以把吳逵丟在一邊。
韓岡本是做好了吳逵反駁和幹擾的準備,可他沒想到前任的廣銳軍都虞侯就放著自己來撬牆角,這態度真的很奇怪。
按理說,在正常情況下,招降談判時,吳逵應該將主動權把握在自己手中,把手下的將校排斥在外才是。可他偏偏相反,將主要的叛將都招呼了過來旁聽。這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嗎?
如果是他控製不了手下的軍隊,還算是個理由。但眼前的情況,吳逵很明顯的將三千軍卒把握在手中——能約束不傷百姓,軍紀差一點的官軍都做不到,更別提叛亂的軍隊了。雖然韓岡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麽辦法,但這手腕肯定是沒話說的。
事有反常,必有妖異。這吳逵究竟是想怎麽做?
韓岡分心二用,一邊猜疑著吳逵的盤算,一邊詳細的回答著叛軍將校的疑問。一句也不提對吳逵的處置。吳逵本人也像是忘了,根本不問。心照不宣的避過這個話題,可是最終,還是有人問起了宣撫司要如何處理吳逵。
韓岡雙眼鎖住了吳逵的表情變化,直率的回答了這個問題:“我隻敢保證除吳兄之外的三千人的性命。韓相公也已點頭,一旦爾等放下兵器,出城投降,便會上書朝廷。如今天子仁德,爾等並無殺傷百姓,足見爾等不是窮凶極惡之輩,見到不動刀兵便解決此事,官家定然歡喜。至於對吳兄的處置……韓岡不夠資格參與。”
韓岡說得很明白了,隻是沒有捅破最後一層,但足以讓人明白等待吳逵的是什麽結果。
叛軍將校立刻喧嘩起來,多為吳逵而感到憤憤不平的,甚至還有人說,既然吳逵不能被赦免,幹脆就不降了。隻是吳逵一聲嗬斥,便讓他們都住了嘴。平靜如水的麵龐上,看不出一點點情緒上的動搖。
‘視死如歸?’
韓岡看吳逵的樣子,實在平靜得過了頭。可是他銳利的眼神,絕不是放棄了一切的模樣。到現在還在想著拚出一條活路嗎?還能有什麽招數?難道眼下的情況,他還能從城中跑掉不成?
‘算了,’韓岡放棄了多想,吳逵若是真能跑了,他也是樂見其成,‘隻要三千叛軍不跑就行了。’
想明白吳逵必然寧有盤算,韓岡便沒有繼續去說服叛軍立刻出城投降。更沒有當年郭逵入保州勸降時,以己身為人質的想法。留話讓吳逵和一眾叛將好生考慮一個晚上,便在他們的禮送下,出了鹹陽城。
在城外的大帳中,聽過了韓岡的回報,趙瞻立刻發作起來,“死到臨頭,賊人竟敢如此怠慢,如此狂悖,如何還能招降?!”
如果不是趙瞻說話,韓岡就會建議韓絳不要耽擱時間,今天照樣排出投石車,以打促降。隻是現在趙瞻搶先說話,韓岡也就沒必要出頭去附和他,有逆反心理在,韓絳不會答應的。
不過還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也想看看吳逵有什麽辦法能從這天羅地網中脫逃,故而才緘口不言。
到了當天夜中,一個急促的聲音將韓岡驚奇,匆匆穿衣出帳,就看見鹹陽城中一片火光。
“起火了!鹹陽城起火了!”
營中一片聲在喊著,還有人亂哄哄的跑著。
韓岡眉頭一皺,正要怒喝,就聽著身後一聲暴喝,“不要亂!”
竟是種樸和種建中出來鎮壓局麵。
本就是不關城外官軍的事,營中的亂局很快就平息下來。
到了下半夜,城中的火勢消減,逐漸收止。天亮後,鹹陽城門打開,城中的叛軍魚貫而出,在城門口,丟下了手上的武器。而領頭的,隻是不見吳逵的身影。
“吳逵呢?”韓絳厲聲問著。
燒毀的縣衙廢墟中,隻有幾具燒焦的屍身,其中的一人手邊橫著吳逵慣用的鐵槍,依然黑黝黝的,與攥著鐵槍的燒焦的手一個顏色。
韓岡搖頭,焦臭的屍身讓昨日的疑問得到解釋。吳逵的反常也有了理由。隻是這金蟬脫殼、李代桃僵的手段做得實在很爛。
“搜!”韓絳很顯然的也不相信眼前的焦屍是吳逵,他怒聲叫著,“把城外圍牆守好,將城中每一個角落都給我搜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