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西去,送行的韓岡在城門口遙遙而望。
長長的洪流遠上雲山之間。灰黃色的煙塵滾滾如龍,漸漸消失在同樣顏色的山中。
這是最後一批出戰的隊伍,他們將前往渭源堡與本陣匯合,聽候王韶和高遵裕的命令。
計算腳程,最早出發的苗授和王舜臣此時也應該快到渭源堡了。最多休整一天,就會先一步翻越鳥鼠山。不知大來穀要道,吐蕃人有沒有堵上。如果木征和瞎吳叱棄其不守,接下來苗授他們就會照計劃直撲臨洮。
‘希望一切順利吧。’韓岡盼望著,轉身返回城中。
王韶領軍出征,高遵裕也同樣隨軍出征,苗授、劉昌祚和姚兕等將領都向西去了。蔡延慶昨天走了,回了秦州。現在的隴西縣城【古渭寨】中,除了韓岡,就隻有秦鳳轉運判官蔡曚則留了下來。
高掛在澄清天空中的太陽,雖無夏日的熾烈,但照到人身上也是暖意盎然。前天的一場小雪仿佛並不存在,連土皮都沒打濕,轉眼就雲破日出,消失無蹤。隻是通遠這裏的氣溫已經很明顯的下降了,一旦站在背陰處,就能感受到一股股寒氣透體而來。
韓岡進城後,先是去倉庫看了收下來有一陣子的棉花。前段時間他的心思都放在糧食和草料上,並沒有注意軍中保暖防寒上的問題。現在稍有空閑,感覺還是先去看一看比較好。
在倉庫中看到了收獲下來的棉花,韓岡終於發覺自己對農業的認識實在太少了,對農產品的加工也不甚了了,所以對於棉花收獲重量的理解,跟韓千六完全不同,兩人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所謂畝產七八十斤,那都是連著棉籽和棉桃外皮的份量。去了這兩樣無用的累贅後,得到的棉絮就可憐得很了——好像加工後的產品叫做皮棉,加工前的稱作籽棉,韓岡也不清楚自己的記憶是否準確——一畝地出產的皮棉,也就幾床厚被的份量。就算一點不差的織成布匹,也就五六匹棉布的樣子。
韓岡可以確定,第一次種植棉花的成果,用最溫和的評價也隻能說是初步成功。看著堆成了草垛一般的肮髒不堪的棉絨,韓岡心裏暗愁自己對自己提議的這項經濟作物實在太過忽視了。
尚幸幹淨的棉絨用來騙騙商人還是沒問題的——棉布的價格此時並不便宜,就算是低檔的吉貝布,也能賣個三四貫。在西北,一畝地的出產能值五六貫就已經是很豐厚了。但現在的棉花產量,即便隻算純利都能有五六貫——隻要能把棉花紡織成布就行。
韓岡叫來了倉庫的主管,讓他找人把這些棉花都清洗幹淨。韓岡臉色不渝,便沒人敢推脫。隻是一聲令下,立刻有人把髒兮兮的棉絨一批批的拿了出去。
韓千六這時不知從哪裏聽到消息,也趕了過來,這本是他的差事。韓岡卻是不敢責怪自己的父親,遂詳細問起了棉花的事。
韓千六絮絮叨叨的說了一通,便抱怨起來:“這棉花什麽都好,就是去籽麻煩。前麵剛收下來時,不知費了多少人工,才讓人找到了辦法,但還是耗費人力。”
“這事孩兒會想辦法的。”
韓岡依稀記得有種叫軋花機還是軋棉機的機器,能夠直接把棉花中的棉籽給去掉,他在老電影裏看過,還是用腳踩的。機器好辦,這個時代的能工巧匠不少,提供大概的構思,給出懸賞,很快就能得到回話——這是他在讓人打造霹靂砲時得來的經驗。
通遠軍也有一個匠作營,原本的用處是修理兵器。韓岡前日參觀過匠作營後,就有心用水力代替人力的捶打。已經請了王韶向上申請,從幾大瓷窯產地選派一名為瓷土坊製作水力衝錘的工匠來。此時瓷器的原料瓷土,基本上都是將瓷土石用水力衝錘粉碎後,加以漂洗沉澱而得來。
能將石頭砸碎,用來鍛打鐵器就不會有問題,水力衝錘疊層鍛打出來的兵器也絕不會比那些名工鍛造的器物要差。說不定現在京城裏賣得死貴的倭刀,這裏也能山寨幾把出來。
隨著棉絨一點點的被搬運出去,放在後麵的一筐筐棉籽也露了出來。韓岡走過去,拈起了幾顆棉籽來看著。
隻是看到兒子拿起棉籽,韓千六卻連忙叫起:“三哥小心點,這棉籽好像有毒!前兩天有個小子偷吃了,上吐下瀉,肚子疼了一夜。最後沒法子,把他送到療養院裏去了。”
“有這事?”韓岡驚訝得,回頭問道,“現在人呢?”
“不是三哥你讓他回家休養去了?就罰了半個月的俸。”韓千六疑惑的說著,“他爹娘都來叩頭了,說三哥你人好,救了命還減了責罰。”
韓千六這麽一說,韓岡仔細回想,卻像不來是不是有這麽一回事。不過他一天要批閱的公文得按斤來計算,大事稟報給王韶、高遵裕,而瑣碎小事都是他和王厚來處理,哪裏還能記得一個月前的批文。當然,這點小事他也不會放在心上就是了。
“偷吃種子是自己做死,怨不得他人,沒有死是命好而已。至於救他,那是孩兒的本份,謝不謝由他。隻盼他日後能循規蹈矩,不要再做蠢事。”韓岡又想了一下,“得把棉籽有毒的事宣傳一下,不能讓人再犯蠢。”
棉花的事一時說不清楚,蔡曚的一個貼身親信卻找了過來,“韓機宜,運判現在正在衙門等著,命你趕快過去。”
“‘命’我過去?”韓岡反問著,對第一個字加強了重音。
蔡曚的隨從似無所知的點了點頭,催促著,“還望機宜不要耽擱了。”
韓岡心頭一下火起,可轉又按捺了下來,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你回去與蔡運判說,我即刻便到。”
韓岡現在的身份是隨軍轉運使,這個臨時差遣是為了讓人管理出戰大軍後勤補給的任務而設立。
如今以糧草為主的各項軍用物資正源源不斷的從秦州運來,接著就要從隴西縣城運往前線的集結地渭源,再從渭源運抵真正的前線。隨軍轉運使的職責就是把運來通遠軍,抵達了隴西縣城的物資送到前線將士們的手中。
韓岡希望能把囤積在城中的糧草盡快運往渭源。之前在主力還未到達的時候,王韶和韓岡都不敢將輜重堆積在前線。若是變成了黨項人守羅兀時的情況,被吐蕃人偷襲下渭源堡,要掉一批人腦袋的。
所謂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可不是說把輜重隊伍放到大軍前麵打頭陣。僅僅在軍隊行動之間,要提前準備好糧草。而王厚之前押送糧秣去渭源堡,其數量也僅占今次總量的十分之一不到,隻是為了大軍抵達渭源後不餓肚子而準備的。
等到王韶率領的主力開始翻越鳥鼠山,韓岡就要前往渭源堡,同時也要把隨軍轉運衙門轉移過去,而不是了留在後方的城中。至於隴西城中事,則是交給另外一人處置。
韓岡趕到衙門的時候,正冷著臉等著他的秦鳳轉運判官蔡曚,他的臨時差遣也是隨軍轉運使,與韓岡司掌同一職位,也就是計劃中當韓岡去渭源後,接下隴西事務的那人。
兩人同掌一職,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是很正常的情況。一場出動上萬戰力的會戰,各方被征調的人力數量更是數倍於此,不可能隻讓一名選人來管理後勤。一般都至少是朝官,以韓岡的身份能被任命為隨軍轉運使,已經是個異數。
蔡曚很明顯不喜歡韓岡這個異數。“韓機宜”,他的口氣還是一向的冷淡,“不知為何耽擱了?”
“方才去倉庫檢查冬料了,這天說冷就冷,還是先預備著。”韓岡不喜歡有人跟他分權,尤其是很不友善的蔡曚。但他還是保持著禮貌,他並不想給前線添亂。“不知運判有何指教?”他和聲問道。
見韓岡似是低頭,蔡曚微微冷笑。回身坐了下去,態度高慢的問著韓岡,“第一批向渭源運送糧秣的車隊準備好了沒有?”
蔡曚不知好歹,韓岡眼神徹底冷了下來,硬邦邦的回道:“此是韓岡份內事,運判勿須操心。”麵對暴怒而起的蔡曚,韓岡微揚起頭,仗著身量,居高臨下,“運判如果疑慮,還請去看看今次的詔書。我倆的姓名孰前孰後?!”
話不投機半句多,韓岡拂袖而去,改去檢查明天清早就要出發的輜重隊。
沒過片刻,已經被韓岡薦到衙門裏做事的李小六匆匆跑來,氣急敗壞:“機宜,蔡運判又在鬧了,說是要查過去一年的舊檔!”
韓岡正在檢查要去渭源的車馬,信口道:“別去理他就是。”
“可……可蔡運判他……”李小六吞吞吐吐。蔡曚在衙門裏蹦得正歡,以他的身份衙門裏的胥吏誰敢不從?
“我不是說了嗎……”韓岡冷如寒水的眼神和口吻,明明白白的向李小六傳遞出他真實的心意,“別去理他!”
李小六畢竟跟著韓岡日久,一下恍然大悟。對韓岡的吩咐心領神會,低頭答諾:“小的明白,我們……不去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