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諾堡。
要調兩千人來,到手卻隻有一點。這樣雁過拔毛、攔腰斬一半的手段,讓韓岡想起了那些向下分派賑濟災款的小吏。
沈括克扣軍糧倒也罷了,怎麽克扣起人力來了?
但禹臧家兩萬大軍壓境,也讓韓岡能稍稍體諒沈括的壓力。
姚麟的急報就是從珂諾堡這邊傳遞去前線。不過兩萬兵馬,坐擁險地堅城的姚麟並不是鎮壓不住,但臨洮堡城下的兩萬禹臧軍之後的意義,卻是讓所有人都忍不住要皺起眉頭。
禹臧家能出動的兵力是有限的,今次出現的兩萬兵馬就算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親附的其他蕃部人馬,但對於禹臧家來說,也已經是竭盡全力了。之前禹臧花麻從來沒有如此不顧後方過。禹臧家與興慶府的微妙關係,熙河經略司早探聽得明白。禹臧花麻能放心的傾巢而出,不用說,已經從梁氏兄妹那裏得到了足夠的保證。
而且禹臧花麻和木征之間的聯係也緊密得很,宋軍的主力剛剛抵達河州城下,禹臧軍就出現在洮水之濱。看起來在宋軍的龐大壓力下,禹臧家和吐蕃王家,蘭州和興慶府,其固有的矛盾已經趨於彌合。
姚麟能不能守得住,韓岡不擔心,就怕黨項人再插一腳下來。
韓岡收起掩在心頭的憂慮,問著奉命前來的前廣銳軍指揮使,“劉源,傷勢怎麽樣了?”
劉源躬身行禮:“回機宜的話,小人的傷不礙事!”
王舜臣與劉源前後腳進來,大搖大擺的坐在了韓岡身邊,“俺肚皮差點都被破開照樣吃喝跑跳,身上多一兩個洞而已,屁大的事。”
“罪囚不敢與都巡相提並論。”劉源半弓腰,聲音生硬。
王舜臣眼眉一跳,就要發作。韓岡輕咳了一聲,冷淡的橫了他一眼。讓熙河都巡檢幹笑了兩聲,又安坐了下來。
“禹臧家也是讓人頭疼。”韓岡屈指敲了敲桌子,“最怕黨項人也來湊熱鬧,偏偏梁乙埋真的可能要出洞來了。”
“……難道此前沒有準備?”劉源輕聲問著。
韓岡搖了搖頭,“準備和預案都有,隻是不想用到而已。”
至今為止,秦鳳、涇原都沒有總動員,派往熙河來的雖是精銳,但本路中的守備依然足以進行一場大規模的戰事。一旦真的遇上黨項來襲,沈起、蔡挺都會下令出兵的。
另外熙河路本身也隻出動了不到八千的兵馬,實際上在各個兵站、寨堡都有足夠的守備兵員。且因為農事的原因,屯田的各保甲也沒有全數征發。如果黨項人當真來襲,熙河路本身也足以抵擋,甚至擊敗之。
隻是一旦與黨項人開戰,消耗的錢糧將是一個個讓人心驚肉跳的天文數字。河湟開邊並不是擊敗木征就結束的,接下來還有震懾蕃部、清理餘黨;修築道路、寨堡;移民、屯田、市易等一係列的工作,若是沒有後方的錢糧支持,所有的規劃都要落空。至少要耽擱上一年的時間。
“還是盼著王經略那裏早日取勝為是。”韓岡真心企盼著。
“遲個兩天其實也不打緊啊,”王舜臣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著,“等俺傷再養好些再說。”
韓岡又瞪了王舜臣一眼,“這邊也有些事要你來幫個忙。”他對湊近上來的王舜臣說道,“香子城這兩日都有上報,說北方的山間發現了好幾批吐蕃人的哨探,請求我這裏多派人手過去以防萬一。”
“香子城?”王舜臣驚訝的問著,“怎麽不是珂諾堡?!”
“是啊?”韓岡陰冷的笑著,口氣讓人聽起來卻不知是不是在詰問,“河州也有小路通珂諾堡,為什麽吐蕃人的哨探盡是在香子城出沒,而不在珂諾堡周圍打探?”
“難道想調虎離山?!”王舜臣立刻反應過來。劉源心有同感,在旁點著頭。
“不知道!”韓岡卻搖著頭,“人心隔肚皮,木征的想法,我們坐在幾十裏地外怎麽可能臆測的準?……如果想深一層,萬一這是木征故意要讓我們這麽去想呢?那該怎麽辦?”
“這?……”王舜臣和劉源都有些不知該說什麽好。事情若是如此反反複複一層層想下去,就沒有個終結了。
“不過若是我等沒有餘力,也隻能在兩種可能裏挑上一個來防備,但眼下可以不一樣。”韓岡胸有成竹。雖然隻是多了一千來人,但他手上可以打出的牌卻多了一倍,“管他有什麽計策,都防著就是了。珂諾堡是要地,難道香子城就不重要了?”
王舜臣聽出了眉目,問道:“難道要小弟去?”
劉源則在同時上前半步,動作像是在毛遂自薦。
“若王兄弟你不去,我就想自己去香子城看一看了。”韓岡話聲一頓,看著王舜臣和劉源,“劉源,你在珂諾堡待命,隨時準備出發。王兄弟,現在你先去香子城看個究竟,過兩天如果沒有問題的話,你再去河州城下的經略那裏報到!”
……………………
臨洮堡外。
禹臧花麻望著並不高峻的臨洮堡,正猶豫著是不是要讓他麾下的士兵作出攻城的準備。
雖然吐蕃人不擅攻城,但他正麵對的臨洮堡也並不是什麽堅城。周長不到五百步的堡壘,擠進三四千人很是勉強,要說什麽防禦體係,那根本是個幻想。
剛剛築好的城池其實很是脆弱,夯築得再結實,其實還是因為含著大量水分而在外力的作用下顯得容易鬆塌。隻有過了幾年後,牆體逐漸風幹,才會變得越來越堅硬。
畢竟不是所有的城池都像赫連勃勃命人築統萬城那樣,讓士兵用鐵椎來驗證城牆的質量。椎進一寸殺工匠,椎不進一寸則殺士兵。這樣的統萬城,曆盡千年而不倒。如此高標準的工程要求,新近完工的臨洮堡可做不到。
姚麟也知道情況會這樣,才率兩千主力在堡下結陣,隔著濠河與禹臧家的兩萬大軍對峙著。城頭城下都有戰士手持硬弩嚴陣以待,攻來的敵軍會受到上下的兩重打擊。
溫祓望著兩裏之外的敵軍很久,這才轉頭問著沉默了同樣時間的禹臧花麻,“是攻城,還是照著原計劃行事?”
“結河川那裏聽說也已經築起了堡壘,繞不過去。”禹臧花麻的聲音中有著悔恨和遺憾,“我還是太小瞧宋人的築城能力了。”
“剛剛修起來的結河川堡不會太結實,宋人的兵力現在也當是大半留在這裏。”
“後麵還有臨洮……不,是狄道,這裏才是臨洮。”禹臧花麻的話透著他對宋軍情報的深刻了解,“狄道城裏肯定有兵,也許會被前後夾擊。”他望著遠近山色,一個月前的融融嫩綠,已經漸漸化為深色,“瞎藥【包約】那個被漢人養起的狗也在附近。”
禹臧花麻揚起馬鞭,遙遙一指臨洮堡,“就攻這座城!”
……………………
河州城下。
周圍廝殺聲震耳欲聾,每一刻都有臨死前的尖號傳入耳中。長箭四處橫飛,馬蹄聲碎亂,濃重的血腥味讓人如同浸身血海。身處在戰場之上,身後戰鼓一刻也沒有停歇,但趙隆卻停了下來,皺眉看著左手中的鐵簡。
不知擊碎了多少敵軍頭盔和下麵的頭顱,也不知敲斷了多少條手臂和肋骨,趙隆所用的鐵簡上亮晶晶的一片,原本留在上麵的斑斑鐵鏽也全都被磨掉了。
可這柄重達六七斤斤、握把處徑圓近寸的四棱重兵器,現在在中段,竟然已經彎了一個很明顯的弧度出來。
是前麵夯死那個穿著黨項瘊子甲的吐蕃將領時壞的,還是撞上那名同樣拿著鐵簡的吐蕃勇士交擊時壞的?
趙隆正皺眉想著,身後一陣急促的蹄聲接近,還有周圍親兵們的驚叫。
聽著風聲,更不回頭。趙隆身子一側,反手猛力一揮。一支槍尖從左肋外刺空穿過,而左手的鐵簡卻正正敲到了實處。
咚的一聲悶響。熟悉的反震並沒有傳入掌心,隻覺得手上一輕,半彎的鐵簡啪的斷裂開來,但被敲中的頭盔也徹底癟了下去。
帶著嫌惡的側頭看了一眼想偷襲他的蕃人,趙隆就見到一顆眼球帶著鮮紅的筋肉悠悠在黑洞洞的眼眶上晃著,從癟掉的頭盔接縫中,混著血液的灰白色漿體緩緩流下。
這幅畫麵隻是一閃而過,轉眼間,那具屍體就被胯下的戰馬高速的帶著向前奔馳而去。
就在支流河穀的穀口前,失去了衝力的兩支馬軍正處在一片混戰之中,讓每一個習練兵法的將校都會為之搖頭歎息的混亂中,神力驚人的趙隆,他身邊已經沒有多少蕃人敢於近前。
從馬背上射過來的長箭,如果落點不是無甲的要害,趙隆根本就不去理會。若是奔著麵門而來,隨手就用右手的鐵簡給揮開。戰馬披著一條防箭的毛氈,頭麵處也罩著一層皮套,連同戰馬上的全身甲胄的趙隆,這一人一騎仿佛鬼神一般讓人畏懼。
用半截斷簡砸下了一名蕃軍,趙隆換上了長槍,提槍上指,他提聲大喝。
吼聲傳遍了四野,沒人聽清他的吼著什麽,但由他起頭,重新奔馳起來的一隊熙河選鋒已經在橫掃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