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還能堅持多久?”
仁多保忠似是在自言自語。他是今次奉命領軍攻打臨洮堡的將領,也是仁多家現任族長仁多零丁的侄兒,在家族中被視為仁多零丁之後,有望統領仁多家的呼聲最高的人選之一。
禹臧溫祓看了仁多家的第二代一眼,這句問話簡直是個諷刺。
兩人並轡停在官道邊的一座小山上,在山腳下的一片空曠土地中,千百名宋夏兩國的戰士正呐喊著,廝殺著,鮮血染紅了土黃色的地表。
橫行在陣前的一名宋軍猛將,此時正用一支支利箭將一名名西夏戰士射落馬下。刹那間射出的箭雨超過了一支十人隊,而精準到完美的箭術所造成的損失,更是堪比一支百名弓箭手組成的隊伍。
西夏軍眼下強攻宋軍的陣列,但因為這名猛將的存在,使得擁有兩倍於敵軍的兵力,依然無法對宋軍的陣營造成絲毫威脅。
這樣的局麵下,仁多保忠的話,可以說是盼望,也可以說是詛咒,反正沒有一絲現實。
心生不屑,禹臧溫祓問道:“看箭術,那當是熙河路近年來聲名鵲起的王舜臣。前幾日都在他手上吃過虧了。今天有他押陣,還要再攻嗎?”
“溫祓你說呢?”聽出了禹臧溫祓的言下之意,仁多保忠反問著。
“我看今天還是算了吧,在對麵山中還有青唐部的瞎藥藏著。哦,對了,他現在變成了宋人養的吐蕃狗,該叫包約……包巡檢了。”
仁多保忠撇了撇嘴,後半截話隻有當麵說才有意義,包約還不知躲在哪裏藏著獠牙,這番話倒像是敗犬的狂吠。
率領蘭州軍的是禹臧溫祓——禹臧花麻的親將,在禹臧家中也是地位不低。但也僅此而已,比起狡猾而又擅長審時度勢的花麻,其實並不算差的禹臧溫祓,就顯得愚蠢了許多,還算是個好對付的。所以當禹臧花麻前幾天離開的時候,仁多保忠還暗自慶幸了一陣。
可是現在,仁多保忠卻不這麽想了。
‘要是禹臧花麻在就好了。’
至少禹臧家現任族長的眼光比起身邊的這一位來,要強出不少。
但禹藏花麻本人現在並不在臨洮堡下,解決了景思立之後,他就立刻率軍回返。蘭州城的中心這些天有些亂,禹臧花麻不得不回去坐鎮族中,省得不知不覺之間,就被人從族長的寶座給趕下來。
這兩年,禹藏家多次出兵皆是無功而返。幾次下來,多少年來的積蓄快要耗盡了。雖然半年來,禹臧花麻從原屬於木征、瞎吳叱的部落中找回不少,但杯水車薪,賺到的還是沒有用出去的多。
身為一族之長,不能給族人帶來金銀財帛,又不能帶來安穩的生活,那他下台,自然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禹臧花麻對蘭州的統治如今陷入危機之中,也不是什麽讓人驚訝的一件事。
不論是仁多保忠,還是禹臧溫祓,都看對方不順眼,但合作還要繼續。他們都想將臨洮堡攻下來,隻有開了城,他們此前的付出才能得到應有的回報。
“明著來是不成了,不如派人堵著路,我們回頭盡量快一點將臨洮堡攻下來。”禹臧溫祓再一次提議著。
“派多少?我們兩邊加起來就一萬一,現在傷亡都快有一千了。”
要對付宋軍和青唐部蕃軍的聯手。派得人少,肯定會被他們毫不客氣的一口吃掉。派得兵多了,又會減弱攻打臨洮堡的力度。
這其實是兵力不足下的兩難問題。
“那你說該怎麽辦?”
禹臧溫祓和仁多保忠大眼瞪小眼,卻都沒有能解決問題的答案。
同樣的對話這幾天來在他們的口中,不知重複了多少次,就是始終沒有商討出一個結果。被這設寨道旁的宋軍硬卡著喉嚨,就算攻城,兩人都覺得脖子後麵的寒毛是豎著的。
兩人不是沒有想過幹脆將臨洮堡放到一邊,先把宋人的援軍給消滅掉。可不但城堡難攻,連小小的營寨也同樣難攻。
營中的守將狡猾無比,夜襲、騷擾的戰術從來不停。而正麵交鋒時,區區兩千兵力所展現的實力,比起當日景思立身邊的兩千兵要強出許多。
而且還有青唐部的包約在山間敲著邊鼓,像條毒蛇一般擇人而噬。此外,臨洮堡中的守軍竟然敢於出擊,昨日甚至害得仁多保忠火燒火燎的趕回去救火。
而今天的這一戰是昨日之戰的延續,現在看來,應該是沒有什麽機會了。
“糧草快不夠了。”禹臧溫祓忽然又歎了起來,“武勝軍……宋人現在改名叫熙州了,這裏的蕃部一個比一個窮。已經有兩三天沒有新的補給進營了。”
‘還不是你家族長的功勞!’仁多保忠腹誹著。原本西夏軍出征宋國,其糧秣來源要麽是靠著攻破宋軍的寨堡,通過裏麵儲藏的糧食來補給。要麽就是依靠當地的各家蕃部來支持,不過之後要用戰利品來回報。
可是現在,臨洮堡打不下來,而周圍的蕃部早就給禹臧家和青唐部給搶成了白地。眼下大軍快要餓肚子的局麵,根本是禹臧家造成的結果。
但是為了團結起見,仁多保忠明白有些話還真不能說。
仁多保忠需要一個勝利,有這個需求在,他就不能太過得罪身邊的禹臧溫祓。
他的叔叔處事一向公正,在仁多保忠和親生兒子仁多楚清之間,並沒有任何偏袒。現在族長之位的繼承權,反倒是仁多保忠更為高漲。但如果不能將勝利帶回去,他現在的支持率,當然不能保證在現在的位置上。
仁多家是西夏國中最為尊貴、勢力也最為強盛的一個部族,仁多家的族長一職,不僅僅是代表著七八萬丁口的部族,同時還代表著興慶府中,僅次於寥寥數人的地位。
仁多保忠決不想放棄這個位置。
而另一邊,禹臧溫祓也不想多說什麽了。
別看現在他們在臨洮堡城下打得熱火朝天,但實際上,他們不過是一支偏師而已。國中的主力,據禹臧溫祓所知,眼下正在西壽保泰軍司那一帶集結。
雖然溫祓並不清楚他們的目標是過柔狼山往秦鳳路去,還是過兜嶺往涇原路去。但在羅兀城受到了慘重損失的一年之後,國中終於又大舉出動兵馬,這其實是向國人發布一個的信號。國中已經重新振奮起來,要到宋人那邊搶錢搶糧搶女人了。
西夏軍勢重振,但禹臧溫祓現在正在考慮著要不要見好就收。
攻打臨洮堡是禹藏花麻定下的計策,但並不是不可更改。要不是看著臨洮堡城垣上有多處損傷,加上堡中主將景思立輕易的中伏敗亡,溫祓並不想,前些日子,他跟著禹臧花麻在攻打臨洮堡時,沒少吃姚麟的虧。多次攻城所得到的唯一收獲,就是進一步確認了宋軍在城池攻防戰上遠超四方蠻夷的實力。
禹臧家這兩年來,對外的戰事就從來沒停過,族中上下都感覺已經快要耗不起了。禹臧溫祓這段時間從他的族長那裏聽到的口氣,也是不想再跟宋人拚下去了。並不是禹臧花麻不憎恨宋人,但實在跟他們拚不過、耗不過。
‘財大氣粗就是好啊。’
禹臧溫祓這麽想著。大白高國論起人口來,還不到陝西的四分之一。而區區一個蘭州,別說跟西夏本國比,就連木征的勢力都比不上。木征沒能耗過宋人,據說已經被攆到了露骨山對麵。現在蘭州想要跟宋人耗,不論是誰提出的這個主意,禹臧溫祓都會一巴掌將他們給打醒。
戰場上的宋軍戰鼓突然一聲變調,原本結陣以箭雨阻敵的宋軍隨著鼓聲散開了,在一瞬間,就由守勢轉為攻勢。突如其來的反擊,讓正在戰場上奮力進兵的鐵鷂子和步跋子猝不及防。隻進行了短短時間的抵抗,就全軍潰散,敗逃而回。
“不好!”禹臧溫祓叫道。
“不用擔心。”仁多保忠立刻安撫著,“宋人不會追擊的,他們是要退軍回營。”
正如仁多保忠所言,宋軍的確在趕散了西夏軍之後,就開始整隊後退。
潰散的馬軍步軍停下了腳步,但短時間內,他們不可能重新組織起來。而原本被禹臧溫祓和仁多保忠二人放在戰場邊,隨時支援占據的兩支三五百人組成的鐵鷂子,這時候分別被被宋軍和青唐部蕃軍的兩隊騎兵給牽製著,一時難以進入戰場之中。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宋軍退回營地,而後就是一道道的炊煙騰起在宋人的營地中。
“在這樣下去,永遠都不會有了局。”禹臧溫祓因為自己在仁多保忠麵前的失態而惱羞成怒,同時也失去了繼續下去的信心,“還是退兵吧!”
他不是在征求仁多保忠的意見,他是在預先通知自己的計劃。
“且再等幾日。”仁多保忠立刻阻止。
“難道還會有援軍來?!”禹臧溫祓冷笑反問著。
“家叔說了,木征本人依然還在,他還有著翻盤的能力。而且,最有力的援軍正在東京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