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句話,一份捷報,讓局勢徹底扭轉。
王惟新帶回的王韶勝利的消息,就像秋日草原上的野火,一下就傳遍了整個河湟之地。
王惟新是繞道岷州過來,沒經過河州,所以苗授和二姚,都是得到了狄道城的通知,才知道勝利的消息。
苗授在聽到了狄道城加急發來的捷報後,狂笑了一刻鍾之久,接著又連聲呼酒,竟然大醉了兩日。而姚兕、姚麟在吃驚之餘,便暗自慶幸自己沒有硬是要撤軍回涇原。在河州的一萬多宋軍將士,是歡呼雀躍,王韶即已盡全功,他們的封賞自然不用擔心被打折扣了。
等到狄道城所派遣的露布飛捷的金牌急腳經過隴西城的時候,原本浮動的人心,都被一下鎮住。王厚興奮之餘,也疲於交接——王韶獻奇策、立殊勳,已經有了進入宰執班的資格,作為他的兒子,王厚自然是成了眾人矚目的中心。
捷報向西傳去,傳在吐蕃人的耳中,卻是再令人恐懼不過的噩耗。
青唐羌中,還在拮抗的對手,隻剩最後的吐蕃讚普。大宋兵鋒直逼青海之濱,勢不可擋,讓青唐王城內外惶惶不可終日。青誼結鬼章徹夜未眠,董氈則是當場砸壞了酒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這一句話,大宋周邊的鄰居們,隻有遼人可以不當一回事。
對於弱小的土著部族,身邊有個虎視眈眈的惡鄰,又有誰人能睡的好覺?不僅僅是董氈和他領下的部族,蘭州的禹臧花麻,更是愁眉不展。
不隻是因為已經在河湟站穩腳跟的宋人,興慶府已經有消息說,為了防止宋軍攻打蘭州,並以蘭州為跳板,北上興靈。已經準備擴大蘭州駐軍的規模,將現有的兩千鐵鷂子增加到萬人,同時增添的糧秣消耗,卻是要禹臧家來解決——下一步該怎麽做?禹臧花麻陷入了猶豫之中。
值得吐蕃人慶幸的是,現在不論是哪一方,人人都知道這一場河州大戰,終於到了結束的時候。大宋在河湟的地位因此戰而確立,但大宋對於河湟之地的攻取,現在卻也得暫時告一段落。並不會繼續緊逼湟州,也不會立刻進攻蘭州。他們都還有時間來考慮自己未來的道路。
狄道城這邊,在等待王韶回師的這段時間中,韓岡順服的聽從了蔡曚的處置,閉門思過,待罪聽參。
將繁重的公事丟到一邊,讀書、習文,為著八月份的解試做準備,韓岡的日子過得很是愜意。他現在就等著王韶領軍凱旋,不過這一次,王韶和高遵裕應該不會翻越露骨山,當是沿著洮水河穀,經過岷州,向狄道城過來。
收複洮州、迫降木征的捷報,在出乎意料的時機送到手上,讓韓岡預備的幾個後手成了無用功。
請罪的奏疏早早的就已經送去了京城,韓岡可不會在偽傳了詔書之後,不知及時補救,最後在天子的心中留下一個惡劣的印象。郭逵曾經有過現成的例子,韓岡知道要脫罪,要翻盤,具體該怎麽做,他都有參照的對象。
想要翻盤,就是要在京中起波瀾。就算沒有王韶的捷報,韓岡也不會坐以待斃,釜底抽薪的手段,他更不會棄而不用。
給王安石的信,給章惇的信,給天子的奏疏,都在確認了臨洮堡的勝利之後,以急腳遞發送了出去。韓岡甚至說服了王中正,讓他密奏天子,追回撤軍的詔令。而李憲那邊,韓岡這幾日其實都在旁敲側擊,試圖影響這位被派來體量軍事的使節,讓他也成為堅持保住河州的盟友。
如果王韶沒有回來,這番布置將會是扭轉局勢的關鍵。韓岡相信,以天子對開疆拓土的熱切,讓他回心轉意難度並不大。最低程度也可以讓自己脫罪,並為日後卷土重來做好準備。
但眼下這些準備,隨著來自洮州的捷報,已經沒有必要再進行下去。不過這一番布置,並不是沒有別的好處。
奏章和書信,至少體現了韓岡對戰略局勢判斷的正確性,以及個人立場的堅定。這個表現,上至天子、王安石,下至王韶和更下麵的將領,都看著眼裏。對韓岡的聲望有著推波助瀾的影響——還有同樣也上了密折的王中正,他也肯定也會因此而受益。
因而這些天來,王中正心情好得無以複加。當日一聽到王惟新千辛萬苦帶回來的捷報,便立刻擺起譜來,回轉衙門,不去出城迎接呂大防和蔡曚一行。現在更是樂得看蔡曚和呂大防的笑話,跟韓岡一樣,在自己的住處杜門不出,將最後一點手尾做得盡量完美。
這是運氣嗎?
也算是。
但堅定的意誌,才是關鍵。
韓岡一向意誌堅定,呂大防派人來請他議事,他直截了當就拒絕了,“現下韓岡是待罪之身,靜等朝廷的責罰,如何敢隨意行動?至於公事,自有蔡運判全權處置,韓岡又有什麽不放心的?”
呂大防的麵子,韓岡不是不想給。但偽傳詔令不管結果如何都是個罪名,這認罪的態度更為重要。而且看著蔡曚焦頭爛額的模樣也很有趣。
韓岡袖手不理公務,他身上的重負當然都落到了蔡曚的身上。要錢的、要糧的,要夏季應當發下的衣服和藥物的,都一窩蜂的去找蔡曚,就連應該預備的呂大防和蔡曚的接風宴席,也是要蔡曚自己來準備。最後是沈括看不下去,才出手幫了一把。
而韓岡在事後也因此而訓斥了手下的官吏:“別犯蠢事,蔡曚說什麽,你們就做什麽。莫多話,也不要推托。別落下把柄在他手裏。他前次吃過虧,今次可是帶了幾十號人來,不會像前次一般,想杖責都沒人拿棒子。要是給他找出了錯來,拿你們撒氣,我也隻能幹看著。”
“……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照常行事,不要拖延推諉,呂禦史就不會讓他亂來。”
韓岡倒不是心軟,故意使絆子毫無必要,蔡曚也是他人門下走馬狗,真有問題也是他身後的人。且就算能成功,也逃不過呂大防的眼睛。傳出去,不僅會讓蔡曚得到同情,甚至還會連累到自己的名聲,還不如一切如常行事。
蔡曚本人是個可笑的廢物,韓岡做起來都吃力的工作,更別提臨時接手的他了。這樣的狀況,呂大防也無話可說,隻能變成了現在的情形:呂大防遣人三請四邀,再三的請韓岡出山理事,而韓岡不加理會,正坐在桌前,翻著孔穎達的五經正義。
唐人的注疏還是追循漢儒的陳跡,孔穎達對經傳的釋義,與董仲舒、揚雄、鄭玄等漢代大儒一脈相承。但宋儒對此早已看不慣,上承三代,直溯本源,一向自視甚高的宋代士大夫中,不隻一個大儒在這麽說。
韓岡覺得路中的解試時,參照漢唐注疏應該不至於有問題,沒聽說蔡延慶在經傳釋義有何發明。但如果禮部試時依然照著舊日的注疏去寫,恐怕會泯然眾人,而給刷落下去。
推測出題人——也就是明年的知貢舉——的身份,韓岡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可以肯定,標準答案最好是王安石的學術為依據。早年王安石所著的《淮南雜說》,韓岡手頭上就有一部。是韓岡透了口風後,章惇使人寄來的。其中基本上都是王安石對經傳的個人理解和觀點。對於宋儒中,隻知道橫渠、二程兩家的學說的韓岡,有著不小的幫助。而且也是今次進京考試時,最好的參考答案。
章惇如今跟韓岡關係緊密,在前一封信中,章惇已經說了,他很快就要受命去荊湖兩路巡閱,目的便是荊湖南路的辰州、潭州、邵州,收複梅山、飛山等地的蠻夷。
就跟大宋的南方諸路一樣,荊湖兩路駐軍的水平,恐怕連西軍的腳跟都比不上。章惇知道從關西調兵不易,所以就隻要幾個能派得上用場的將領。劉仲武是章惇之父章俞的救命恩人,肯定不會被落下。而韓岡也把自己的表兄李信推薦給了他。
當時寫信時,西賊尚未出兵圍攻德順,李信也沒有領軍去救援。韓岡是看著李信因為跟著張守約,幾次三番的錯過大戰而官位停滯不前,所以才想讓他去荊湖走一遭。但今次德順一役之後,就不知會怎麽樣了,但想來章惇還是能要過去的。
此外章惇要的便是合格的醫師、護工,最好是一個完整的團隊,以便讓征服荊蠻的大軍,不至於受疾疫之苦。韓岡現在正猶豫著,不知該推薦朱中還是雷簡。朱中勤學好問,又善於安撫士卒,在療養院中人望很高。但雷簡本是京中醫官,他的醫術在朱中之上,南方的病症他處理起來當比朱中更為得心應手。
韓岡也沒想太多,大不了隨便點一個就是了。自己現在的注意力,當還是放在複習功課上。
正這麽想著的時候,外麵的親兵進來稟報,說呂大防呂禦史前來拜訪。
韓岡一笑,‘終於親自來了’。
“快請!”韓岡起身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