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九章 縱行潼關道(上)

韓岡在橫渠鎮上盤亙了三日,期間多次與張載等人討論他所提倡的格物之道。而他關於日月星辰的觀點,甚至也已經廣布到普通的學生之中。

其中有人有會於心,有人全盤接受,可也有不以為然的,更有呂大臨這般嚴厲駁斥的。

呂大臨的口才在張載門下應該算是很突出的了,引經據典的本事韓岡也望塵莫及。第一天夜中的討論,韓岡試圖用自己將力學原理和儒學詞匯結合起來的解釋,來向張載等人闡述後世的經典力學。而呂大臨的幾句話,就一把抓住韓岡言辭中的漏洞,壓得他差點敗陣。

一個是韓岡本人水平不夠,閉門造車、勉強擰合出來的東西,當然不可能像後世文字都經過千錘百煉後的定律那般完善。同時也是韓岡本人狀態不好,連續趕了幾天的路,本就是累著,熬起夜來,雖不至於說胡話,但腦筋轉得就比平常慢上了一點,當然不是養精蓄銳的呂大臨的對手。

艾薩克爵士不是那麽好當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這本書韓岡聽說過,卻不是他的水平能寫出來。現在的情況,是韓岡可以通過日常現象來推導出結論,卻無法用數學精確的描述。韓岡的空口白話,加上並不完備的詞句,那一晚的辯論,當然顯得有些蒼白。能將他的觀點順利傳達,就已經是他過去與張載書信往來後的結果。

而到了第二天起來,韓岡回頭一想,卻是大罵自己糊塗。物理之道本就不是口舌之爭——擺事實,講道理,實驗才是第一。光用嘴說並不直觀,以實驗證明自己的理論,比吵上三五年都管用。

靠著已經冰結起來河渠,還有幾個小物件,韓岡很輕易的就粗略的證明了第一和第三定律。而需要精確測量和計算的第二定律,雖然一時無法證明,可已經用實驗證明前兩項定律,也足以讓圍觀眾人連帶著也相信了八分,甚至更為難測的萬有引力之說,竟也有人信之不移。

呂大臨的駁斥依然嚴厲,可在事實麵前就讓人難以信服了。證明自己的觀點,隻要其中能有一事讓人信服,其他觀點也能讓人連帶著相信。韓岡用的手段近乎於此。可惜這隻是辯論術,而不是科學的論證方法。

但贏了就是贏了,韓岡也算是鬆了一口氣,他此前絕沒想到,自己的一番心血,竟然會有這麽多漏洞。要不是這幾條定律有著天然的正確性,以及可以用實驗來證實,自己可是要丟大臉了。

不過呂大臨的駁斥,對韓岡來說不是沒有好處。他連番攻擊,讓韓岡注意到了自家理論中的漏洞。不僅僅是可以將這幾條定律更加完善,而且對於之後即將麵臨的批駁,有了心理準備,更可以做好反擊的準備。

隻是呂大忠、範育等人,在幾番激烈的討論過後,神色間卻都隱隱的有些憂色。這樣的態度,讓韓岡覺得有些納悶,便登門請教。這一問方才知道,他們是在擔心士林中的議論。

盡管有識之士都能看出這一套格物之說對於儒學壓倒釋老兩家的意義何在。但有識之士畢竟是少數,而喜歡找碴、貶低對方的文人,卻是車載鬥量。

張載本來就是說著‘民,吾同胞’,在士林中,隱隱有人譏刺他已近墨家之流。現在韓岡的一番實驗,卻是墨家更為接近。這就不免讓人擔心起世間的議論。墨子要世人兼愛,視之為兄弟姊妹,孟子駁斥為無父無母之論。與墨家相合,這個罪名,關學當不起。

另外,萬有引力之說,直搗天人感應的根本腹心。呂大忠曾半開玩笑說,如果此事確認,日後國史中的天文誌就要大改,而欽天監怕是也要頭疼了。而且太宗曾有詔令,禁止私下妄習天文。雖然如今已是法禁寬鬆,被人拋到腦後。可真的要有人根究起來,也是一樁麻煩的事情。

但韓岡也是出於無奈。

漢儒唐儒在傳習經義時,很少論及宇宙天地,至少比起如今的各個學派,要少上許多。現在不論是關學、理學,還是王安石的淮南學派,當頭第一樁說得便是天。先論宇宙自然,其次才及人,而不是前代儒者那般,以人世為主——這也是跟佛老相對抗的結果。為了能配合如今的風潮,為了能吸引張載等人的注意,也為了能將物理順利融入關學之中,萬有引力是必須加上去的一條。

故且不管這麽多了。

畢竟憂慮的隻是呂大防等弟子,而張載本人,卻是絲毫不在意。他一心根究大道,哪還在乎這點凡俗小事?

在橫渠書院中幾天的叨擾,韓岡大有所得。但看看行程緊迫,也不得不向張載辭行。

張載沒有挽留韓岡,隻是寫了幾封信讓韓岡順道帶給關東的親友,並出麵為他餞行。

今科舉試,橫渠門下去京城參加科舉的並不少,而出自陝西的士子那就更多了。張載在餞行宴上不忘囑咐著韓岡:“今次上京,不僅僅是考試,也是結交四方友人的時候。玉昆你才智眼界學問皆遠過常人,唯一可慮的就是你的驕心。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是好事,也是壞事。切莫崖岸自高,要平等待人!”

張載的諄諄教誨,殷勤囑咐,讓韓岡感動不已,當場拜謝下來:“多謝先生指教。”

見韓岡誠心實意,張載也很是滿意,特地指了幾個今科參加考試的學生,讓韓岡有空便去拜訪、結交。

韓岡點頭答應了下來,又笑道:“其實還有好幾個。種建中,就是種太尉的那個侄兒,他今次也上京趕考。”

離鄉的前兩日,韓岡還收到了種建中的一封信。上麵說他今科也要去京城參加考試。想來他會住在擔任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的種諤府上,到了東京之後,應該很容易就找到他。倒不像張載前麵提到的幾個,諾大的東京城,百萬人口之眾,沒一點明確的線索,根本找不到人。

聽到韓岡提起種建中,張載沉吟了一下。

“是字彝叔的吧?”他還記得種建中這個學生。種諤的侄兒這一身份不提,幾次春來射柳,總是排第一的弟子,印象總不會不深,“他的學問還有待磨練,怎麽這麽早就去了?”

“彝叔考得不是進士,而是明法一科。”韓岡為種建中解釋道,“他本來就已經有官身了,不過他還是想轉為文官,需要考個出身。”。

舊時科舉,進士考詩賦,明經靠經義。現在進士也考起了經義,理所當然科目中便再無明經,而是改成了明法,考律令斷案。這也是王安石為了讓刑名專業化而進行科舉改革——因為不熟悉律令,被胥吏所欺的官員數不勝數。

盡管選人轉京官,一般都是要考斷案和律令,以防止新進京官擔任知縣一級的親民官時,無法勝任這等重要的職位。不過條貫雖好,卻架不住當事者不去遵守。

審官東院一般不會再這一項考試上卡人——選人能轉官,背後無一例外都站著路一級的高官顯宦,沒事誰敢得罪他們——最後轉官出來的官員,還是要被衙門中的胥吏欺瞞。

王安石想改變這樣的現狀,所以便有了明法科。

隻是雖說進士科改以經義取士,對陝西等北方士子來說,是個利好的舉措。但明經科取消,以明法科代替,對北方士子而言,卻是不折不扣的壞消息。

“明法科。”張載搖頭歎了口氣,“玉昆你去考進士,今科上榜的應該能見到不少同鄉。隻是……”

韓岡知道張載想說什麽,接過話頭道:“隻是如果將明經科也算進來的話,論起整體取士的數量,今科能進學的陝西士子很有可能會減少不少。”

世人皆知,論起經義,北方士子與南方士子的差距,要遠遠小於詩賦。可輪到刑名之道上,北方人仍是遠遠比不上南方。

相對於向來對衙門遠避為宜的北人,南方人就不怎麽怕去衙門裏打官司。尤其是江西人,好訟那是天下聞名的。市井中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會拉拉扯扯的到衙門中要求評理,讓縣官們不勝其擾。

而且江西鄉裏村學中,教授的課本往往不是《論語》,而是《鄧思賢》這樣的教人如何打官司的律訟書。靠著風土人情的熏陶,江西連十歲小兒都能在衙門上侃侃而談,讓縣官下不了台來。

“南人好訟,北人難及。好訟之地,其民往往好辯。遇事偶不合,便執之而喋喋不休,必欲使人雌伏而甘心。”張載邊說邊搖頭。

韓岡記得張載貌似並沒有在江西任過職,而且看他老師的神色,似是意有所指……聽起來,多半是在說王安石。

王安石的確有這個毛病,早兩年,天子和他意見相左時,都是天子敗下陣來。

但張載並不是在指責王安石,而應是想起了舊事在感歎而已。既然沒有明言,韓岡便半開玩笑的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能在江西好生切磋琢磨一番,天下州縣都能去了。”

韓岡歪用詩經裏的文字,讓張載為之一笑。

他這個弟子的確會說話,而且不是圓滑油滑的那種,言辭行事中,年輕人的銳氣並不缺。張載不由得想起當年去向範仲淹上書時的自己。

但這個學生,可比自家當年強多了。

一番酒後,韓岡向張載行過禮,便出門上馬,告辭遠去。

路邊田地,阡陌縱橫如井字。世間多有讚著周時井田,複古之說,二程、安石皆有言及,但眾家學派,也隻有張載將之踐行。

重實證,輕言語,這便是關學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