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厚叩拜之後,告退而出。
邊臣五天兩入對,不但證明了王厚所在位置的重要性,同時也是趙頊想多聽一聽他帶來的好消息。
比如茶馬交易的豐厚成果,比如隴西戶口的急速增長,比如熙河田畝的穩步擴大,比如四方蠻部的爭相投奔,甚至是熙河路各州,如今逢四奉九就要舉行的蹴鞠聯賽的賽況,都讓趙頊聽得津津有味。
一想到在京城中踢得溫文爾雅,已經軟綿綿得隻勝腳法花樣有些看頭的蹴鞠,到了隴西,竟然變成了每每致人重傷、鮮血四濺的運動,趙頊就忍不住熱血沸騰起來,恨不得親眼看上一回。
憧憬著金戈鐵馬的蹴鞠比賽,好半天過去,趙頊都沒有看一眼桌上奏章的心思。他就是不想去想這些日子來,困擾著他,並朝堂上下直接分裂的兩樁案子。
但他的臣子從來都不會讓他如願以償。今天輪班隨侍的李舜舉在趙頊耳邊通報著:“官家,範百祿求對。”
“宣!”趙頊很是無奈。
關於趙世居、李逢謀反案,性格軟弱的沈括已經被踢到了一邊去,都是範百祿獨自上殿奏對。走上殿來,範鎮的侄兒朗聲道:“陛下,李士寧今日已經招供,熙寧五年六月乙卯,他曾以鈒龍刀一柄贈與世居。並嚐見世居母康,以仁宗禦製詩取其中四句贈之。且曰:‘非公不可當此。’”
好吧,按照範百祿所說李士寧送趙世居鈒龍刀的那段時間,他正好就住在王安石府上。趙頊倒不在意將一兩名道士依律碎剮了,送去見三十三天見太上老君,但他絕不想將王安石也牽扯進來。
苦惱的讓範百祿將供狀留下,趙頊示意他退下去。隻是片刻之後,禦史中丞鄧綰又上來了。
“官家,鄧綰求見。”
“宣……”趙頊的聲音中透著疲憊。
鄧綰上來了,同樣是案情有了進展,不過這一次是牽連到了馮京身上。趙頊也是同樣的處理,留下供狀,將人請了出去。
兩件案子最新的口供就擺在麵前,趙頊卻也無意去多看上一眼。
兩樁案子,其實隻要他下一道不再深究的旨意,便能就此了結,可是趙頊就是不願。大宋天子從兩件案子的口供上,看到了不少悖逆之言,讓他的心頭堵得慌——供狀中還記錄說,曾有人稱趙世居貌似太祖。作為太宗一脈的趙頊,可不喜歡聽到這一句話——已是羞刀,如何能輕易入鞘?他決不想就此罷手。
可趙頊也不想將兩樁案子擴大化,大獄一興,少不了要牽扯上幾百戶人家,幾十名官宦,對於朝堂的穩定決不是好事。
就不能就事論事嗎!?
因為這兩樁案子,讓朝中的新舊二黨徹底的對立起來,弄得朝政不知耽擱了多少。趙頊這幾日心中又急又惱,嘴角都生了兩顆血燎泡,不碰都疼得厲害。
還有韓岡,呂惠卿拿著廂軍聚眾的案子,想要有著一番圖謀。韓岡這位當事人反倒置身事外,一句都不多說,似乎是對呂惠卿的想法,並不怎麽認同,隻是不去反對。趙頊也無意管這麽多。但軍器監在韓岡手上,就成了漏勺一般,不論造出什麽東西,轉眼就能傳遍東京城,最後又會掀起一場風波,這就讓趙頊有些難以接受了。
趙頊隱隱約約的也能揣摩出韓岡的心思:他是為了盡快推廣格物之說,寧可讓自己犯點錯處、受些汙名。對於一名皇帝來說,隻要下麵的臣子將事情辦好就行了,私底下的想法他並不在乎,韓岡好歹還能算是一名能臣。且一個在民間與神神鬼鬼牽扯不清的官員,身上幹幹淨淨,反而不是好事。韓岡沾染一些汙名,趙頊卻是樂於見到。
不過要是神臂弓、板甲、霹靂炮、床子弩這樣的軍國之器泄露出去,趙頊就不能容忍了。在過去,按照軍器監中的製度——甚至在軍器監成立之前——各個作坊中打造的各項器物,尤其是有關攻城器具的二十一作,其製作之法,都是不立文字的,隻讓工匠們口耳相傳,且嚴禁打聽其他作坊的情況。就是編纂《武經總要》,其中的一些數據都是刻意加以模糊。
“官家……官家……官家!”李舜舉喚著天子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
趙頊身子一震,從思慮中被人驚醒,有點茫茫然的問著,“出了何事?”
“官家。”李舜舉輕聲道,“翰林學士、館伴使劉庠有要事求對。”
劉庠是被派出去陪著遼國使臣的官員。按照澶淵之盟,真宗皇帝和遼聖宗結為兄弟。自此之後,宋遼兩國成了親家,趙頊照輩份還要喊如今的遼國天子為叔叔。兩國之間敵意猶存,但在場麵上,都不會有所欠缺。所以到了年節或是太後、天子的生辰,兩國都會互遣使節去對方那裏拜賀。使節來了,也要安排人去接待。同住一驛,趨朝,見辭,遊宴,都要陪伴左右,擔下這項差事的就是館伴使。
館伴遼使的官員,通常都不會是低階的官員,常常能見到翰林學士來接客。劉庠最近剛剛回京來,做了翰林學士,轉頭便被任命為館伴使,陪著遼使。他的急事,當然不會跟西夏有關。
一聽事涉遼國,趙頊便緊張起來,立刻道:“宣!”
劉庠很快就進了殿來,他是個直接的性子,行過禮之後,看門見山的對趙頊道:“陛下,遼使今日向臣打聽了軌道之事,並詳加細問飛船、鐵船等物,還遣人往印書坊購買《浮力追源》。觀其行事,必有所圖謀。”
趙頊一聽,心頭就是一驚。如果韓岡的一幹發明泄露出去後隻在國中流傳,他根本就不會去擔心。可事情一旦牽扯到契丹人身上,趙頊卻是怎麽都不能安心下來。
“速傳韓岡進宮!”
韓岡又被加急召入宮中,兩三天就能見一回天子,但這可不能算是寵幸。
上了殿,拜了天子,聽了劉庠將整件事重新說了一通,韓岡直接就問道:“不知學士在擔心什麽?”
劉庠正氣凜然,對著趙頊行禮:“陛下明鑒,秦人修鄭國渠,十年不能東窺,可一旦水到渠成,便是席卷天下。軌道、飛船二物,世人趨之若鶩,當可見其效用,契丹人未必不會有用之於國中的打算,臣請陛下要對此事早作提防。”
劉庠口口聲聲請趙頊要多家方便,言下之意就是在說韓岡正在打造的軌道、飛船,沒有才是好事,造出來就是個禍害。這樣的想法,其實已經在朝堂中成了一股潛流,吳充說過、馮京說過,許多人都認為,這等容易仿造的發明造出來,其實是在幫著契丹和黨項。這番言論,其中有多少公心,有多少又是私心,根本就不用多想。
“秦人修鄭國渠是為了灌溉,能讓其國中多出產百萬石糧秣,其功用猶在當今白渠之上。不知遼人修軌道又能有什麽用處?”韓岡冷笑著反問,“如果遼國整修軌道,絕不會是始皇修鄭國渠,而是隋煬帝修大運河了。正是因為中國缺馬,能節省畜力的軌道才有用處。若是如契丹那般,戰馬至以千萬計,他們辛辛苦苦的去修軌道又了做什麽?”
“飛船呢?”
韓岡都不想辯駁了,這些天他心頭已經很煩了,雖然還不至於生氣像趙頊的嘴角上那兩個很明顯的燎泡,但頻頻浪費口水,當然還是難以忍受。但在趙頊詢問的眼神麵前,還是得耐下性子詢問:“飛船是攻城、守城時用的器物,隻能固定在地上以防飄走,又不能用來作戰,學士何須作杞人之憂?”
趙頊還要依靠韓岡主持軍器監,也不能同意劉庠對韓岡的攻擊,而且還是韓岡辯駁過多次的陳詞老調,也沒有什麽新意可言。說了幾句,就讓劉庠退下去繼續配契丹使臣了。
隻是事情牽涉了到遼人,說不定黨項人也已經在伸手了。若是過了一兩年,在遼、夏兩國的城頭上,騰起一艘艘飛船;在碼頭甚至是大道之上,又有了有軌馬車來運送糧秣軍資,這對趙頊、對大宋來說,絕對是一個災難。
“韓卿你還是要在監中多加防備,嚴守監中機密。朕可不想看到過兩年,鐵鷂子當真全身上下都穿上整套鐵甲。”趙頊的話已經說得有些重了,但他還是要提醒韓岡。
“臣遵旨。”韓岡恭聲行禮,抬起頭後又道,“陛下放心,臣回去後必嚴加督訓,讓監中機密不至於泄露到西北二虜的那裏。”
“哦,那就好!”趙頊有些累了,抬起手揉了揉額頭。
“陛下身荷天下之重,還要多保重禦體。”韓岡看著趙頊的動作,關切的說著。
‘保重?怎麽保重?天天都不讓朕得個清靜!’趙頊想罵出聲,但作為天子的自製力讓他忍了下去。矜持的點著頭,“韓卿有心了。”
韓岡低下了頭去,‘差不多就在這一兩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