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18章 青雲為履難知足(八)

“好了。”在外人盡數退下的大廳中,韓岡輕鬆的笑著,“這下子,李常傑有陣子睡不好覺了。”

“也不知道李常傑還能不能坐在他的位置上。”李信挺了挺腰,六天中他來回奔波,其實很有些累,“一旦溪峒蠻部攻過去,先動的肯定是交趾朝堂。”

“說的也是。”韓岡收起了笑容,“他能殺了先王留下來的顧命,但他不能將宗室都殺了,恐怕有得亂了。”

這幾個月,都沒有聽說李常傑敗退回國後,升龍府中有何異變和動蕩。韓岡四處搜集情報,也沒有聽到李常傑被降罪的消息。反倒是李日尊留下的顧命大臣太師李道成病死了。李常傑手段的確是夠黑的,但若是官軍打過去,甚至隻需有些風聲傳過去,他能不能壓得下交趾王族,還真是個迷。

韓岡倒是希望李常傑他能堅持到底,當官軍打過富良江的時候,他還在輔國太尉的任上。倒不是因為李常傑失勢,報複後的暢快感會差上一些——蘇子元也許會這麽想,但韓岡不會——而是一旦交趾政變後,將李常傑和李乾德綁了送過來,說不定朝中就會有人攛掇著卷旗收兵。

那可就是個大麻煩了。

不過現在想著這些,與為古人擔心差不多,李常傑能否在官軍攻過去之前平安無事,那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韓岡現在強壓著溪峒蠻部去做的,則是不想讓交趾人在征南大軍展開攻勢前國中平安無事。

大宋與交趾的國界,長達千裏。其中山巒起伏,道路眾多,大路小道,數以百千計。可如果換作官軍過來,能選擇的道路則僅僅是有兩三條,其中自永平寨入交趾的大道更是必走的一條路。所以交趾人隻要防備幾條主要道路就夠了。

但左右江三十六峒蠻部不同,他們熟悉地理,且本身所在的溪峒就分布在漫長的邊境線上。而且為了盡可能多的劫掠到交趾國中的人口財物,不會集中於幾條幹線上,而是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步分散開來,形成一個寬闊的攻擊麵。一旦千裏國境處處烽煙,交趾軍將會防不勝防,憑著飽受重創的兩三萬正規軍,哪邊都別想堵住。而一旦征發起部族軍來,一點點消耗的都是升龍府的戰爭潛力。

“表哥,你待會兒去營中,挑選五十名為人精細幹練又能吃苦的士兵,這些家溪峒蠻部裏麵需要安插些人進去。”韓岡吩咐著李信,“隻要差事辦得好,功賞之事,我是不會吝嗇。”

李信愣了一下,問道:“……是不是要監視這群溪峒蠻?”

“不是監視他們……”韓岡笑了一聲,“最多也隻是盯著他們,不要傷到了我大宋子民。他們更重要的任務是探察地理,了解當地風土人情。”韓岡又笑了一笑,聲音冷了一點,“其實可以把人情去掉,了解風土就夠了。賊過如洗,溪峒蠻部殺過去,多半會是雞犬不留。”

“隻要保住大宋子民,我管交趾人死活做什麽。”李信哼了一聲,轉頭盯著:“你家裏有沒有奴役大宋子民。”

“沒有。”黃全連忙搖頭,“下官家裏一直都是靠著交趾和中國的往來市易,若是壞了名聲,就沒商客敢上門了。就有兩個鐵匠是漢人,不過都是家父花錢請來的,已經娶了族中的女兒。”

見李信滿意的點頭,黃全轉過來小聲的對韓岡道,“龍圖,昨日家父來信,說廣源州劉紀三人不穩,而且交賊正在打算進犯廣源……”

“黃全,不用擔心你父親。黃團練在廣源州隻要不主動去攻擊劉紀三人,他們也不會有膽子先動手。而且隻要左州、忠州的事傳過去,劉紀等人的隻會更怕,沒了三人的推波助瀾,來自於交趾的壓力應該能小一點了。”

黃金滿前幾天還遣使來報,守在廣源州通往交趾境內的幾個隘口的駐軍增加了許多,而且有進犯廣源州的跡象。

此事倒也不出奇。自廣源州南向,能直插富良江上遊,若是那一段被親附大宋的勢力控製了,宋軍就可以輕易跨過富良江,直逼升龍府。交趾上下怎麽都不會甘心廣源州被黃金滿控製在手中。

“但以現下的情況,交趾人是沒辦法分心的。左州、忠州的消息傳過去還好說,一旦三十六峒蠻部全都殺過去,交趾人哪裏還會有餘力進犯廣源?”

得到安撫的黃全退下去了,隻剩表兄弟兩人的廳中,響起了李信的聲音:“三哥兒,朝廷到底打不打算攻打交趾,怎麽征南行營的消息到現在都沒有?”李信有些發急,“攻打交趾,就算再快也要留下三四個月的時間。廣西、交趾的氣候也隻有冬天好上陣,也就是今年十月到明年二月。要趕上這個日程,征南軍到了八月就必須啟程了,這樣才能在十月前抵達邕州……”

“表哥你放心。”韓岡笑道,“蘇伯緒沒幾天就回來了。到時候不是我就是章子厚,就會被召回京中一趟。隻要到了天子麵前,征南行營的事就能敲定下來了。到了八月,也就可以連著征南軍一起南下。”

“邕州這邊先得將招募到兩千新兵給練起來。許多事可以交給隨行的蠻部土丁,軍中的中堅則有南來的西軍,可打先鋒的差事,隻有靠著邕州的兵。”

李信嗬嗬笑了兩聲:“正好領軍平了忠州左州,可以狠狠的操練了,諒那群新兵也不敢有所怨言!”

從州衙中出來,韓岡終於可以往州學中去了。

新近落成的州學,比起舊時在城隍廟借地的時候要強出不少。有三重院落,樓閣六棟,教室、文廟,連同州學學生的宿舍,大小房間總共有四十間。能在短短時間內建成,一個是韓岡手上不缺人力,另外就是絕大部分的磚石梁柱,來自於城中拆下來的舊料。不過都是十中挑一的上好材料,上了漆、抹了石灰後,也看不出來是舊物。

州學落成,依慣例當有一篇紀念性文字,以便勒石於學中,流傳於後世。範仲淹有《鄰州建學記》和《饒州新建學記》、王安石有《虔州學記》,都是同樣性質的文字——不僅是州學,古來但凡建築落成,往往都會請名家寫下一篇文章。滕子京請範仲淹寫的《嶽陽樓記》名氣更大,歐陽修為韓琦寫得《晝錦堂記》同樣流傳於世。

現在州學裏麵的學生,都是敬畏著自己是進士科的第九名,而且已經有幾部書流傳,更是天下名儒張載的得意門生。讀書學習時,一個個都是。但自家的事,自家最清楚。實際上他的詩賦文章依然拿不出手,隻能轉托高人。

該找誰來寫好呢?以韓岡的身份,臉皮厚一點,唐宋八大家還在世的幾位都能去求來一篇文章。就算蘇軾蘇轍兩兄弟,韓岡也有自信請他們動筆。。

不過其中最好的人選隻有王安石一個。隻要找自己的嶽父來寫,多半就是一篇千古流傳的名篇。可是韓岡不知道王安石現在有沒有心情寫,王雱的身體情況已經很不妙了,除非有奇跡,否則也拖不了多久,這時候再勞動自家嶽父,未免過分了點。雖然王安石本人不會在意,但韓岡在意。

這件事就再說好了,拖個一年半載也沒什麽。

進了州學中,士子們看見韓岡,恭恭敬敬的起身,向韓岡行禮,韓岡身上的龍圖閣直學士就足夠讓他們仰望了,天下儒者,有幾個能成為學士?隻是沒人跪拜,文廟之前,沒那個官員能讓士子彎下膝蓋。

邕州文風在廣西算得上濃鬱,隻比桂州稍遜,柳宗元當年貶任柳州時,曾來過邕州見他的族兄柳寬。城外的馬退山上,還有一間茅亭。亭外的石碑上刻著他留下來的《馬退山茅亭記》。

而蘇緘之前在邕州的幾年,花了很大力氣,設立州學、開辟學田,讓邕州州學中的學生,達到了五六十人,廣西幾個有名儒者,也被請來教授。蘇緘本人也是進士,更是有空便來學中。

隻是一場大戰下來,多名學官死難。現在能站在州學中講授經文的儒者,韓岡是穩居排第一。作為學官的一名老儒,水平還不到北方貢生的等級。韓岡有心去信京城,問一問有沒有人願意來邕州當學官,

來到講壇上,韓岡拿起書本,開始向學生們傳授經義。

州學之中,為了讓學生參加貢舉、入京考進士,教授用的教材都是三經新義。這一點,韓岡到現在也沒能改變,就算張載在京中講學已有一年,經義局照樣排斥一切不屬於新學的理論。

不過私下裏的交流,韓岡倒是可以教授一些屬於關學的理論。說起來,邕州州學的學生,大部分對韓岡教授的格物致知的道理更感興趣。從功利的角度上講,他們想考進士幾乎沒有機會,但換條路,能有所發明創見的,還是一樣能當官。不過更重要的,探索存在於自然中的道理,也自有一種吸引人沉迷的魅力。

也許關學一脈,能在邕州紮根下來也說不定,韓岡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