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18章 青雲為履難知足(14)

當年被逐出家門,不得不前往秦州討生計的田計。在受到韓岡的啟用後,命運就發生了改變。現如今是朝中管著沙盤製作的匠作官,官職雖沒有多少變化,不過時常能麵見天子,受到的賞賜也為數不少,已經讓他在邠州的家族不得不向他低頭。

經過了多年的鍛煉,田計製作沙盤的技術很高,他手下的匠人們也都是行家裏手,也就半個時辰的功夫,從廣州至交趾再南下到占城,環南海周邊地區的地形沙盤就一點點出現在武英殿的偏殿中。

“廣南海邊有紅樹。生長於灘塗之上,不畏鹹水,蔚然成林。其數通體皆綠,唯有砍伐之後,故名紅樹。紅樹最奇特之處,是其樹上懷胎,種子萌發於樹上,發芽生根後方掉落於灘塗。”

“廉州合浦,以南珠聞名天下。廉州疍民率以采珠為生,隻是采珠之苦,世間少有,每每取蚌三五隻,才得上珠一枚。且采珠者極難長壽,年紀稍長癱瘓於床者為數眾多。”

“交趾國都升龍府,舊名羅城,其後在富良江中得見黃龍,故而改名。其國官職仿自中國,都中禁軍皆於額上刺字,號天子兵,此乃交趾國中最精銳者。”

“占城國中有大江,據說發源於大理,穿真臘,入占城。至占城後一分為九,匯入海中。據聞舊年交趾攻占城,在江邊俘占城王。占城王獻女方得脫大難。”

韓岡在向田計描述地形地貌的同時,也將廣東、廣西、交趾乃至占城的風土人情穿插在其中,向著趙頊和宰輔們娓娓道來。武英殿上倒成了他的獨角戲。

趙頊不住的點著頭,而吳充則是越聽越是皺眉。不僅是他,其他五名宰執也都能看出韓岡如此說話,究竟是有何用意。

韓岡如此信手拈來的將一樁樁南方的奇聞異事當成閑談說出來,越發的證明了他對南方的了解是紮紮實實,毫無虛假。這是在不斷鞏固和加強他在嶺南事務上的發言權。日後朝堂上論起嶺南之事,他的意見就會有著舉足輕重的份量——就像他和王韶對熙河路的發言權一樣——眼下更是讓他即將說明的安南方略,還沒有開始,就已經將天子說服了一半。

但韓岡在邕州不過數月,若說他能對兩廣、交趾的地理、民情了如指掌,吳充怎麽都不可能相信。可殿上君臣,基本上都是對五嶺以南兩眼迷霧。任何人從嶺南回來,隻要能打聽到幾件奇聞異事,將其當成他深悉地理的證據,誰都沒有沒辦法立時戳穿。

吳充心中忽的一動,抬眼望向馮京。

馮京不是廣西人嗎?明明出身是宜州的,隻要隨口半真半假的問兩句,挑個錯出來,就能破了韓岡的金身。

可馮京一直都在低頭看著逐漸成型的沙盤。從韓岡嘴裏一個個熟悉的地名報出來,十歲出頭就隨父離開家鄉,再也沒回去的馮京,也沒辦法從韓岡的話裏找出毛病來。如果自己隨便說話,說不定就會給韓岡抓住錯處,他可不想丟人現眼。

馮京不敢輕易發言,吳充也沒有辦法。不過他有心挑錯,倒也是漸漸聽出有哪裏不對。

韓岡對廣東、廣西地理的了解倒也罷了。竟然連交趾、占城都了如指掌,就讓人很有些疑問。韓岡抓到的俘虜,當真會有這個能耐,能將交趾、占城的山川地理詳盡的描述出來?就算是在大宋軍中,有這本事的都不多。

“臣從俘虜的口中,打聽到的消息雜亂無章,交趾國中的政事民事史事都有,隻是在地理上十分粗略。”韓岡搶先一步堵上漏洞,“不過交趾的大致地形,則是不會錯的。富良江的江口位置,升龍府的周邊地理,甚至通往占城隻有山海之間的窄窄一條通路,都是經過了多番確認。”

這算是滴水不漏了,吳充的心裏給堵得慌。

當沙盤最終成型,城市、軍寨一個個標定,韓岡給以了肯定的確認之後,田計退了下去。

韓岡站在沙盤下首,拿起作為小棍,解說的同時在上麵比劃著:“此前交趾來犯,是水陸並進。陸路過永平寨後,就言一路北上,直抵邕州。而李常傑在永安州上船渡海,攻下欽州廉州之後,也同樣轉往邕州。所以官軍攻打交趾,也當是同樣的手段。以陸路為正,以水路為奇,水陸兩路相輔相成。廣西、交趾在十月至二月時,雨水最少,瘴癘、疫病也同樣稀少,如要用兵交趾,當選在冬月出陣,約期百日而還。”

“陸路好說,韓卿你之前已經以三十六峒蠻部打前站了。但水路是從廉州出兵,還是從廣州出兵?”

“廣州出兵?”韓岡怔了一下,然後點頭道,“的確是要從廣州招募船隻和水手,用來運送兵員。”

在場的君臣知道韓岡誤會了。王韶出來為他解釋道:“不是僅從廣州招募船隻、兵將,而是直接由廣州出兵。廣南東路駐泊都監楊從先日前上本,如果是水陸並進,陸不過自邕州至左右江、橫山寨等路,由甲峒、廣源進兵,水不過自欽、廉等州發船,諸州鄰近交趾,若有動作,其國中必然設備。當出其不意掩其不備,方可指日克捷。”

“廣州並無水師,需要臨時招募。水手從未經過訓練,猝然上陣,必然難以獲勝,隻能用來運兵。”

吳充搖了搖頭,他終於等到了韓岡的錯處:“陛下,韓岡此言大誤。海上多賊,但凡海上營生,沒有不擅長廝殺的。臣在鄉裏,時常得見水手跨刀持弓而過,其中驕悍者,往往殺賊過數以十計。”轉眼一瞪韓岡,斥責道:“韓岡,臆測須知當不得準,軍國重事,不可妄言之!”

他是福建人,海上之事,殿中除了同樣出身福建的呂惠卿,沒人比他更清楚,生長在關西的韓岡更不可能——他見過海嗎?

趙頊的視線投向韓岡,吳充的話提醒了他,韓岡生長在內陸,甚至都沒有見過海。那他之前所說的……

韓岡這時抿了抿嘴,吳充是不是已經自暴自棄了。過去得罪狠了,如今也不在乎了?一邊想著,一邊很快的接上去:“若是真能招來遠洋商船的水手,的確正如吳樞密所說。可泛海一載的所得,遠比兵餉為多。吳樞密既然出身福建,應該知道水軍和水手的差別何在——水手可是能在船上帶貨的!”

“海貿風險之大,豈是水師可比?”

“遠涉鯨波是拚命,但上陣臨敵不一樣是拚命?難道這一次招募來的水兵,是為了在廣州港中養著他們嗎?同樣都是要拚了性命,收益高下卻有別,試問如何能招到堪戰的水兵?……如果當真招募的話,被招來的隻會是吃夠了捕魚、采珠苦的疍民。”

疍民在福建、廣東、廣西為多,常年生活在船上,所用的船隻如同蛋浮水麵,故名疍民。

韓岡對趙頊道:“疍民水性雖好,可隻會捕魚、采珠,根本無法上陣。一生皆在小船上過活,也不會操作高達數千石的海船。就是如此,所以臣才會說,廣州所募水軍隻能用於運*糧,不能讓他們在水上廝殺。不過就算隻是在富良江口設立一座營寨,做出讓船隻進入富良江的姿態,也能讓交趾人不得不分兵防守。如此,足矣。”

當日韓岡與蘇子元商議時,蘇子元還想要讓水師深入富良江。可不知富良江中的水文地理,一個運氣不好,船隻說不定就會擱淺在沙洲上。與其冒那個風險,水路的用處還是用來分割交趾水師的兵力,讓主力打到富良江邊後,可以依靠木筏、小舟順利渡江。

“昨日廣東轉運副使陳倩上本,廣州去真臘、占城的商船誼舶,都要避過九月至十二月的颶風,需要正月初的北風乃可過洋。韓卿你意欲在冬月興兵,水陸兩路可能配合得上?”

趙頊這話問得就沒水平了,宰執們都不約而同的雙眉微皺。陳倩的那篇奏章吳充也看過了,當時就丟到了一邊去。真當人沒記性,去年李常傑是何時登陸攻打欽州、廉州?不過吳充現在倒是想看一看,韓岡會如何說,才能不傷到天子的自尊心。

“南海夏秋颶風多,往往至十月方止,偶爾也有一直延續到十一月。”韓岡並沒有提醒趙頊他的記性有多差,“隻是到了冬月、臘月,北風早起,又無颶風之患,完全可以漂洋過海。不過時近年關,商旅都會過了年後再出發。所以趨往真臘、占城的船舶,是正月而不是臘月。可若是興兵,又何須在意節慶?其實如果去查一下廣州過往有沒有臘月上報風災的記錄,應該會比臣說得更明白。”

“原來如此。”身在九重之中,對廣南風土隻能從臣子的奏報聽來,但韓岡一加點破,趙頊倒也能判斷哪邊更合情理,“韓卿所言甚是。”

水陸並進的方略差不多可以確定了,具體的行軍安排,要到兵將抵達後再行籌劃。另一方麵,趙頊也確認了韓岡對討伐交趾所做的功課,不論文事、武事都是準備充分,讓趙頊對剿平交趾增添了許多信心。

所以現在最後的一個問題,“不知韓卿打算選用那一路的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