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得到王家十三郎被天子送回的消息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
按照王家派來傳話的家丁的說法,天子親自下旨,讓中官送了十三郎回家,而且還有諸多賞賜。王家家丁轉述中官的話:是官家和宮裏麵的聖人和幾位娘子所贈——聖人和娘子是宮裏的宦官宮女對皇後、嬪妃的稱呼——言語間充滿了對小主人的自豪。
其實在這之前,早在接到宮中之命的時候,蘇頌就已經遣人通知過了王韶家裏和韓岡了。知道是宮中的禦藥院副都知救了王寀,除了感歎王韶第十三個兒子的運氣,也就是讚歎他的臨機應變之材。
不過到了這時候,韓岡才原原本本的知道了真相。對王寀在危急關頭甚至還不忘留個證據,以便用來捉拿賊人歸案,之前的讚歎也變成了對王家小十三才智和夙慧的驚歎。
王旖也是滿心的驚訝:“知道十三哥打小兒就聰明,沒想到竟然聰明到這個地步。”她有些敢,“要是家裏麵的幾個孩兒都能有個七八成就好了。”
韓岡的幾個兒女中,並沒有出現資質卓異的天才,像白居易一樣六個月能識之無,或是今日的王寀的水平,韓岡都不指望的。不過就是韓岡自己,也沒臉說他小時候能跟王寀差不多水平。
“王家的小十三可比為夫當年要聰明多了。”韓岡嗬嗬笑道,“子純樞密一直都盼著家裏能再出一個進士,這下終於不用擔心了。十幾二十年後,保準就是個進士及第。”
連同王寀被拐一案同時告破的,還有英國公家真陽縣主受辱的那個案子,就是同一個團夥作的案。當年這個團夥將真陽縣主拐走,強辱之後又將她賣給了一個想要納妾的富戶。而誤買下了英國公之女的那個富戶,得知真陽縣主真實身份,不敢輕辱,而是悄悄地將她送了回家去。
為了女兒名節著想,英國公府並沒有將此事宣揚出來,不過京城之中從來都是隻有謠言、沒有秘密,轉眼就流傳開來。
這個讓宗室臉上無光的這個案子,時隔多年,如今終於告破。從律法上說,被擒獲的罪囚基本上可以去為自己找兩個和尚來超度懺經了——犯到了宗室頭上,即便是遇上了大赦,都別想能逃過一劫。而將他們送進刑場的卻是一個五六歲的孩童,這一奇聞,頓時轟動了整個東京城。
“聽說已經有好幾家準備向王家的十三哥兒提親了。”過了兩天,韓岡就聽到剛剛從王家回來的王旖說著才聽到的新聞。
“未來的進士要先定下來嘛。”韓岡笑笑。
韓岡他終於發現自己預感王寀不會有事,並不是直覺有多出色,也不是像王韶那樣,對自己的兒子深有了解,而是舊時殘留下來的一點印象,如同河底淤泥一般從記憶的深處泛起。這個支離破碎的回憶,當日隻是讓韓岡隱隱約約的有個感覺,而現在才全數呈現在眼前。
韓岡當然是沒想到王家的十三哥兒,竟然就是自己曾經耳熟能詳的那一個故事的主角。而那一個故事,就發生在自己的眼前。
不過韓岡倒是沒有太過驚訝,他見過的曆史名人太多了,王安石、司馬光、蘇軾這些現實存在的人物不說,就是傳說中八仙裏的何、曹二人,韓岡都是打過照麵,說過話的。
何仙姑現在還在荊湖南路的永州給人算命,斷人休咎,章惇和李信都找她判過命數,不過她已經成名快五十年了,聽說是個幹癟沒牙的老婆子,韓岡就沒了多少興趣。不過他從京城到廣西,又從廣西回京城,來回兩趟,總共四次經過永州,閑來無事,韓岡也就在這一次的回程時,抽空見了她一麵。
隱了自己身份,穿了個普普通通的儒士襴衫,韓岡去問了一問家人和前程。得到的回答是含含糊糊的江湖術士口吻,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如果能恪守正道,當可如履平地雲雲,說的一番話基本上怎麽解釋都可以湊得上,但也不能說錯,隻是要騙韓岡這個老江湖卻是不夠了。
至於曹國舅,人更是好找。想想現在的太皇太後姓什麽?曹太皇的兩個弟弟,韓岡都見過,好道的那一個是老大曹佾。前些日子的正旦大朝會,韓岡還見過他。挺富態的一個人,行事很低調,有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虛銜,站在很前麵,隻是沒聽說他見過呂純陽。
也就是因為曹佾好道,所以韓岡得以跟他在大朝會後聊了幾句——如果說眼下朝中有誰跟傳說中的神仙關係最密切,不是別人,正是他韓岡。隻不過韓岡依然是絕口不認自己藥王弟子的身份,讓曹佾失望而歸。
而後世的故事中,被包拯用虎頭鍘砍掉的曹家老二,則是老老實實的緊守門戶,沒聽說過有什麽劣跡——基本上此時的外戚一個比一個老實,一方麵宮裏麵管束得嚴,曹太皇、高太後從不為自家人要官要錢,另一方麵,士大夫們一個個如狼似虎,外戚、內宦敢有蹦躂的,立馬一棒子打死。也不管什麽新黨舊黨,一旦遇上階級敵人,立刻就會聯合起來群起而攻之。
因為兒子在宮中住了一夜,也是被宮裏麵的人照顧了一夜,王韶特地進宮一趟,向天子表示感謝。
王韶為了王寀的平安歸來欣喜無比,還因此設宴。不過哪邊都怕獎譽過度,小兒容易夭折,故而並沒有大事操辦的慶賀,不過也請了韓岡和幾個相熟的朋友,好好的吃喝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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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王寀一事,趙頊因為子嗣艱難的壞心情也因而好了不少。
而朝堂上的平靜也沒有因為上元節的結束而宣告終止,雖然眼下的和平時光,看起來隻是暴風雨前寧靜,但對於早就習慣於臣子們拿著彈章互相攻擊的當今天子,隻會享受眼下的耳根清淨,而不會去奢望這樣的安穩能夠保持很久。
經過一段不算短的時間,趙頊終於想起了韓岡——其實也是韓岡排隊排到了點,從閣門的排班順序上,也該他入覲了。如果可以將韓岡跳過去,那就不是冷遇,而是處罰了。無過而罰,怎麽都說不過去。
收到了宮中的傳召,確定了兩天後進宮入對,韓岡在新開的棉行樓上笑道:“總算能出京了。”
章惇沒有笑,他今天請韓岡可不是說的這件事,“聽說玉昆你與沈括有些交情?”
韓岡不知道章惇為何突然提到當今的三司使兼翰林學士——其實這幾年,沈括的官階、差遣一直被韓岡壓著,尤其一年前平交之戰結束,韓岡穩穩的壓過沈括一頭去,但現在卻反是他壓了自己一頭上來,這就是年齡、資曆達標後的結果,一旦開始晉升,根本就沒什麽阻礙——指名道姓的說話,看起來章惇對沈括有些看法。
“不知沈存中犯了何事?”韓岡問道。
“他給吳相公上書……”
章惇的話才起了頭,韓岡就立刻驚訝的打斷:“給吳相公上書?!”
“對,就是給吳相公上書。”章惇冷淡的聲音著重強調了最後的五個字。
“當真是糊塗!”韓岡立刻說道。
翰林學士也好,三司使也好,都不是中書屬吏,怎麽給吳充上書,要上書也該給天子才對。按後世的說法,這是犯了組織錯誤。
“他那裏是糊塗,再聰明不過了。”章惇冷笑,“沈括他說兩浙役法不利於民,當加以更易。吳相公今天就拿著他的話,開始找免役法的不是了……”狠狠的哼了一聲,章惇突然就變得神色俱厲起來,拍著桌子上的碗碟叮當響,“兩浙路上實行新法,可是他親口說的沒有問題!”
韓岡皺起眉來,聽章惇這麽一說,他也覺得沈括還真是不會做人。
為了確定農田水利法是否能見成效,當年王安石曾經讓沈括去相度兩浙水利、並察訪兩浙新法推行情況。而後兩浙推行農田水利法和免役法,天子問王安石:‘此事必可行否?’王安石是拿著沈括的報告來作為證據,說‘括乃土人,習知其利害,性亦謹密,宜不敢輕舉。’
但現在王安石下台,眼見著天子有著偏向舊黨的打算,沈括就跳出來說免役法有問題。說句難聽話,這就叫做見風使舵,做事未免太不地道了。
“介甫相公曾說沈括是壬人。”章惇板著臉,一點也不客氣,“放到今天看來,當真沒有錯!”
壬人就是奸人,韓岡也知道王安石不待見沈括,雖然並不否認沈括的才能,但前兩年當趙頊準備重用沈括的時候,就是在王安石那一關給擋了。沈括升任翰林學士兼權三司使,還是在王安石辭相之後。
“沈存中性子軟,也許是當初有問題不敢說。”韓岡設法幫著沈括解釋。他與沈括也有幾分交情,關係不惡。
章惇不答話,兩隻眼睛盯著韓岡,嘴唇抿著,動都不動。包廂中一片寂靜,過了片刻,韓岡搖頭一笑,在官場上,看的隻是結果,性格也好、動機也好,從來是沒人關心的。
“打算怎麽處置沈存中?”韓岡問道。
“自有禦史台對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