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大臨正在前往洛陽城的路上,身邊跟著一名三十上下、笑得溫文爾雅的士子。
“快到洛陽了。”那名士子就在馬上直起腰,向著遠方張望著。
呂大臨掃了那名士子一眼:“和叔何須心急,洛陽城也跑不了。”
“刑恕還想去拜訪一下幾位先生,不知今天剩下的時間還夠不夠了。能早一步進城,就盡量早上一步。”
呂大臨哦了一聲,給自己的坐騎一鞭子,有他做了榜樣,在前麵帶領著,前進的速度頓時快了幾分。
刑恕從後麵趕上來,笑著就在馬背上給呂大臨拱了拱手。呂大臨搖搖頭,表示自己隻是順便而已,不算什麽幫忙。
呂大臨其實不怎麽喜歡刑恕,盡管刑恕算是他的同學。
從平時的言行上看,刑恕似乎也是個實誠君子,而且人緣甚好,在洛陽城中,到處都有朋友。同時他還是司馬光和程顥的弟子,又曾遊走於呂公著的門下,還聽過張載在京城時的講學。甚至他的名字當年都傳到了王安石的耳中,據說王安石曾經想用他,但刑恕理都沒理,這個態度,讓洛陽城中的舊黨重臣們對他更加看重。
從身份上說,刑恕算是舊黨新一代中的骨幹,如果新黨得勢,勢必要大用的。但呂大臨幾次與其說話,總覺得他有哪裏不對勁的地方,似乎不是表麵上這麽簡單。或許是個人偏見,可對呂大臨來說,與刑恕同從嵩陽書院往洛陽去,區區兩天的行程,的確比起禮部試發榜前還要難捱。
呂大臨將自己的心思藏得很好,刑恕似乎也沒看出來,依然毫無覺察的與呂大臨談笑自若,一直延續到洛陽的城門下。
“公休!那不是公休嗎?”進了城之後,呂大臨正想找個借口跟刑恕分開,刑恕卻一臉驚喜的衝著前麵的一名騎著馬的青年叫了起來,還不忘指著人,回頭跟呂大臨介紹,“那是君實先生之子,表字公休,單名一個康字。”
司馬康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回頭就看到了刑恕。他這邊才停下來,刑恕已經拉著呂大臨過來見司馬光的兒子。
互相介紹了姓名和身份之後,司馬康主動向呂大臨拱手行禮,“久仰大名,欽慕已久,今日方得一見。”
司馬康說他久仰呂大臨的大名並不是空話。當年一人一句,將橫渠四句教敷衍出來的呂大鈞、蘇昞、範育、韓岡,被合稱為張門四弟子,隨著張載入京,橫渠四句教和四人的名望也同時傳播開來。
呂大鈞跟隨張載最久,蘇昞、範育都參與編寫了關學的典籍,而韓岡在四人中雖是最為年輕,但他算是從關學中分支出來的格物一派的開創者,加上又是有望身登宰執,卻是四人中聲名最為煊赫的一位。
不過呂大臨也是張門的傑出弟子之一,與他的兩名兄長同歸張載門下。司馬康曾經聽他父親提起過,呂大臨是藍田呂家唯一沒去考進士的子弟。
論才學,呂大臨考中進士應當不難,他的幾個兄長都是由進士得官,但呂大臨卻放棄了科舉,而轉由蔭補,自謂是‘不敢掩祖宗之德。’
官宦人家的子弟,隻有能力考進士,都不會選擇走蔭補這條路,蔭補上升的通道隻有一條縫,遠比不上進士的通衢大道。可呂大臨偏偏選了這條難走的路,甚至都沒去守闕,而是跟隨在張載身邊問道,司馬光對此很讚賞。但司馬康今天過來一見,隻覺得呂大臨依稀就是一個就是個脾氣和性格都古板的儒生。
“公休怎麽你今天出來了,可是通鑒告一段落了?”刑恕笑問著。
“是韓岡。”司馬康說了一句,之後又想到兩人剛剛進城,應該不知這兩天的變化,“和叔和與叔剛剛進城,恐怕還不知道吧……韓岡兩天前已經到了洛陽,但他到洛陽的時候,河南府衙沒有一個人去為其接風。”
“什麽,沒去接人?!”呂大臨和刑恕聞言都吃了一驚。
司馬康點點頭,“所以今天韓岡就直接進去了州衙。”
“這麽快就興師問罪了?”刑恕嘖嘖感歎,“韓岡果然‘器量’過人啊!”
呂大臨愣了一下之後,才反應過來,原來刑恕說韓岡是為了私怨而登河南府衙的大門。呂大臨不喜歡韓岡,對韓岡用格物致知將關學帶偏掉,他對此有著一份成見。但韓岡受到批評,呂大臨心中卻是沒有欣喜;“還不知道事實如何,不當匆忙下結論。”
刑恕笑了一笑,“與叔說得有理,應當先等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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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岡此事正不急不躁的換著一身新近做好的官袍。
紫袍金帶,腰懸金魚,踩著厚底官靴,重臣的風采一點也不輸人。
周南和雲娘為他整理著衣角和方心曲領,素心去了小廚房,而王旖正不厭其煩的叮囑著韓岡去見文彥博時一定要小心。
“河南府又不是龍潭虎穴,怕他做什麽?!”
“官人!”
王旖很不高興的叫了一句,韓岡隨即改口:“為夫知道了,的確要小心。文潞公今天設鴻門宴,以擲杯為號,從屏風後轉出五百刀斧手來。”
王旖狠狠剜了韓岡一眼,有時候她的丈夫就喜歡說些無聊的笑話。
韓岡其實並沒有將文彥博太放在心上,天子都不知見過多少次,區區一個前任宰相也算不了什麽。在外人看來,韓岡可謂是氣勢洶洶,前日剛剛受辱,第三天便找上了門來。
但文彥博並沒有嚴陣以待,韓岡報複得越凶狠,他的未來就越是一片黑暗。
不過在韓岡來說,隻是禮儀性的拜訪,是轉運使對西京留守的拜訪。足足六七十人的隊伍,鳴鑼開道,從轉運使衙直奔河南府衙,有不少閑人悄悄的跟在後麵。
進門,入廳,接下來韓岡就見到了文彥博。
文彥博正冷笑著,韓岡迫不及待的到來,也讓他變得期待,如果韓岡想要清查賬簿,文彥博會讓他如願以償,但之後他文寬夫可不會留半分口德,幾份奏章都準備好了。
不過對於這樣的期待,韓岡沒有滿足的義務。再拜起身,韓岡就在冷笑中的文彥博的邀請下,坐下來說話。
隻聊了幾句,文彥博就變得納悶起來,這是朝會嗎,有監察禦史盯著還是怎麽的?韓岡說話惜字如金,仿佛在斟字酌句。年紀輕輕,就猶如一顆河水中浸泡多年的卵石,看似圓滑,內裏卻是堅硬無比。說話、行事都時一板一眼。從見麵行禮,到了之後的交談,都能讓文彥博感覺到這一點。
隻寒暄了兩句,話題就移到了正事上:“韓岡受命於天子,來京西主持開鑿漕渠。隻是錢糧有所不足,屆時可能會需要河南府開倉相濟。”
“有了天子詔命,老夫自是不會耽擱。”文彥博在推脫。
“得潞公此言,韓岡就放心了。”韓岡說著就站了起身,文彥博疑惑的看著他。
韓岡笑容冷淡,他沒有與文彥博結交的意思,也沒有緩和關係的打算,隻是保持著對老臣的禮貌,這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尊重文彥博,他跟文彥博沒有話說,“河南府中事務繁忙,韓岡不敢多擾,就此告辭。”
韓岡走得甚為幹脆,一句話都不多說。他已經將禮數做得周全了,一切都當做應付差事,之前兩邊計算時間,他與文彥博見麵隻用了區區一刻鍾而已。
韓岡告辭之後,文彥博還有些發愣,這算是什麽事?上門來就是為了打個招呼?可幾十年的經驗很快就讓他想明白了,韓岡此來就是為了打個招呼,文彥博的心情頓時就惡劣起來,咬牙切齒的發狠道:“好個韓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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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國公的脾氣還真不小,韓岡上門還沒半刻就被他趕出來了!”
洛陽城中,今天不知多少人再等著文彥博和韓岡擺明車馬後麵對麵的硬碰,富家這邊也不例外。登門拜訪富家的邵雍之子邵伯溫,正在富弼和富紹庭的麵前,眉飛色舞的議論著今天發生在州衙中的好戲,“照我說,就該讓韓岡去查賬,眼下即便查出了錯來,也能說是韓岡在借機報複,逐人實在是浪費了難得的良機。”
“子文你說錯了。韓岡並不是上門要查河南府的賬,他也沒打算查河南府的賬。”富弼的第三子富紹隆走了進來,“漕司那邊,昨天有人向韓岡提議要查河南府的賬,韓岡問了一句上一次查賬是什麽時候,又問了一句,下一次查賬應該是什麽時候。然後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富弼聽著都是一愣:“那今天韓岡上門難道是真的是為了禮數而拜訪文寬夫?”
“好像正是如此。”
“那潞國公趕他作甚?”邵伯溫不相信韓岡能有這麽好的器量。
“是韓岡自己離開的。他到了河南府,說了幾句場麵話,潞公都還沒來得及點湯,他就直接起身告辭。”
富弼和富紹庭這時候終於都明白了。富紹庭感歎了一聲:“想不到韓岡的脾性竟然如此執拗。”
“不是他執拗,而是他行事有其禮、有其節。”富弼很是有幾分欣賞韓剛今天的作為,“如今已經很難見到這樣性子的後生晚輩了。”
因為韓岡所秉持的原則,他在抵達洛陽的第三天去拜訪了文彥博;也是因為他秉持的原則,韓岡無意采用不合情理的手段去找文彥博的錯處;但同樣是因為原則的關係,他根本就無意與文彥博緩和關係,短短一刻鍾的拜訪,已經證明了他與文彥博的嫌隙有多深。
但不能說韓岡又錯。從頭到尾韓岡都沒有一點失禮,從禮數上挑不出毛病來。總不能因為他在文彥博那裏待得時間很短,就說他有錯。
富弼一聲歎:“文寬夫丟大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