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燈光搖搖晃晃,投在地窖牆壁上的人影也是晃來晃去。
長寬皆不及一丈,高僅七尺,狹小的地窖中,隻有一人一桌和排滿牆壁的書架。
在汙濁的空氣裏,盯著麵前的書稿久了,紙頁上的文字,就像是有了自由活動的生命,如同水裏的蝌蚪一般遊來遊去。
司馬光努力了半天,也沒能看清稿紙上的下一句到底是什麽。盡管他憑著記憶還能記得一點,但看不清文字,也就別想再寫字了。
今天隻能到這裏了,司馬光想著。在地窖之中,看不到時間,不過從地窖中空氣的情況上看,也就兩個時辰的樣子。
年紀一大,眼神是越來越不濟。
編纂《資治通鑒》,司馬光慣例是先排列從目,然後將找到的史料,按照紀年法將編纂出長編,而後再從中挑選合用的條目,並加以刪改和敘述。數萬卷的史料、幾千萬字的原本,都要靠著一雙昏花的老眼來檢定和篩選。
的確是用得過頭了。
資治通鑒的主編拿下夾在鼻梁上的眼鏡,用力眨了眨酸澀發幹的雙眼。就在編寫《資治通鑒》的過程中,他從四十多歲意氣風發的翰林學士,變成了如今坐在地窖中的垂垂老者,眼見著轉眼就要六十。
年過花甲啊。昏黃的油燈下,司馬光無聲的笑著。這十年他究竟是怎麽過的?!
寫書本也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司馬光前幾年在園中挖了個地窖寫書,被人當做奇聞異事來宣揚。但司馬光之所以躲在地窖裏,一個是因為裏麵冬暖夏涼,另一個就是足夠清靜,清靜得足以讓他拋卻所有讓人心如火焚般的煎熬。
重新戴上眼鏡,親手收拾著桌麵,將今天書寫和校對過的稿紙全都分門別類的放好,又慎而又慎的將眼鏡拿下來,放進一個填了絲綿麻絮的小盒子中。
水晶眼鏡的確是個好東西,司馬光自從擁有之後,就當成寶貝一般珍視。雖然用得時間長了,眼睛就會變得很難受,但比起舊時他用得放大鏡,仍要方便不少。
就像治病要對症下藥,這眼鏡也同樣要看人來配帶,有近視鏡,有老花鏡——這兩個名字似乎是韓岡所起——不但人人不同,就是兩隻眼睛的情況也不一樣,要找到一個合適的鏡片,就要以一片片的去試。
如今的東京城,公卿們要選用眼鏡,都是從幾十片磨製好的鏡片中,挑選出合用的,再讓匠人為鏡片打造合適的框架。有夾在鼻子上的,也有架在耳朵上的。
司馬光這副眼鏡是兩年前由天子所賜。當時他向天子稟報說,受兩代帝命而編纂的《資治通鑒》已經修成了一百七十多卷,天子趙頊聞之欣喜,賜下了一批財物,其中就有這副水晶眼鏡。這自然與司馬光視力配合不上,隻是能稍微改善一下而已。兒子司馬康倒是建議換上一副更合用的,但去東京城配鏡並不現實,而且價格未免太高了一點。
用著如今風靡天下士紳的眼鏡,司馬光也不禁要讚一句王安石的女婿本事當真不小。
從地窖中拾級而上,推開一扇低矮的小木門,撲麵而來的清新空氣讓人為之一振。盡管下麵的地窖不是沒有開辟通風的出口,但在裏麵待得久了照樣還是憋悶。
“君實秀才,今天這麽早就上來了?”
自幼侍奉司馬光的老仆呂直就守在地窖門口,聽見裏麵的動靜,就立刻從小杌子上站了起來。
“早?”司馬光抬頭看著天色,在陰暗的地窖裏坐得久了,夕陽的陽光依然顯得分外刺眼。現在鮮紅的落日還沒有完全沉到西麵的群山下,“還不到酉正?”
“快到了。”呂直立刻回道,“君實你下去有一個半時辰了。”
比起預計得還要早,司馬光心情差了一點:“有沒有客人來?”
盡管士大夫之間正常拜訪,都會先寫一封帖子,確定時間,但總有例外的,司馬光並不是多問。
老仆低頭回道:“刑秀才來了,正和大郎在棣華齋裏說話。”
“刑和叔來了啊。”
獨樂園在司馬家宅院的東側,一汪池水中有一塢榭名為柳塢,一座小橋連接於岸上。東南是巫鹹榭,正對著巫鹹山。巫鹹榭後是賜書閣,一時間用不上的書籍都放在裏麵。司馬光的住處是在園中主閣東側的小閣中。
司馬光原本是要去午睡的,不過他聽說了刑恕來訪,便轉頭向外走。他弟子門人讀書的地方便是外麵的棣華齋。刑恕是他的門人,要不然司馬康也不會在棣華齋接待他。
離開看不到名木名花的獨樂園,司馬光往著前院走去。棣華齋中並沒有什麽人,隻有兩個熟悉的聲音從小樓下的廳中傳出來。
“韓岡這一手當真是出人意料!”
“該說是絕妙,潞國公沒給氣中風就算好了。”
聽到了兒子和刑恕正在高談闊論著什麽話題,司馬光又暗道一聲,王安石的女婿本事當真不小。
鬧得洛陽沸沸揚揚的一樁新聞,司馬光再是躲在地窖裏,也不可能茫然無知。對於這一次的事,起因自然是文彥博做得差了——司馬光並不怎麽欣賞文彥博的窮奢極侈,從性格上兩人並不相和,隻是有共同的政治對手而已。
司馬光不會偏向文彥博,但之後韓岡的行事,雖然從道理上挑不出毛病,也沒人能指稱韓岡哪裏做得錯了——韓岡甚至已經對外宣稱是他主動從府衙中告辭,試問他哪裏還有錯?!
但看實際的結果,司馬光就覺得韓岡是有所欲謀的。這麽多年、這麽多事的看下來,司馬光早已明白,王介甫的那個女婿,可是聰明絕頂的人物。
刻意放重了腳步,裏間的談論立刻停了。當看到司馬光出現在門口,司馬康和刑恕都站了起來行禮。
“和叔來了。”司馬光平平和和的說了一句,在座位上坐下來,一杯茶水立刻就遞到了他的手邊。
司馬光喝了口茶,漫不經意問道:“在說什麽呢?”
“還是潞國公和韓岡的事。”刑恕回道。
“又出了什麽事?”司馬光問著,前麵刑恕說韓岡做得絕妙,又說文彥博會氣得中風,倒讓司馬光好奇韓岡又做了什麽。
“韓岡早間遞了帖子去河南府,說是要明日拜會潞國公。”
司馬光皺眉:“明天?”
“就是明天!”刑恕用力的點頭道。
“好一個韓岡!!”司馬光板起臉,搖著頭,為文彥博的處境長歎一口氣。
身為前任宰相的元老重臣不是想拜見就能拜見的。人家也忙,呼朋喚友、吟詩作對,邀風賞月,什麽五老會、同甲會,都占了文彥博日常大半的時間,偶爾他還要處理一下公務,盡一盡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的義務,哪可能是一個‘小小的’都轉運使想見就見的?
韓岡第一次拜會文彥博,那是公事,文彥博前麵做得錯了,隻能給他一個麵子。正常想要再登門,先去排隊去吧!文彥博預定的行程中,來往的朋友身份都不低,全都是熬老了資曆,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將本官的品級升到了三品、四品、五品,不會為韓岡一個年輕後生讓路。
隻是眼下遇上這件事,韓岡說是明天上門,文彥博就必須留在家裏候著。因為他上門是幫忙澄清之前文彥博受到的誤會,人家給了這麽大的麵子,文彥博別說不見,就是見得遲了,他的名聲就會更差上一分。
“所以學生才說,文潞公這一次肯定會被韓岡氣得不輕。”刑恕搖頭苦笑,似乎是對文彥博處境深有感觸。
“但他這麽做,外人看來是幫潞國公解圍了。寬容大度,乃是難得的君子。如果敢說韓岡不是,那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司馬康道,“方才和叔還說,他剛剛從程府過來,程伯淳也聽說韓岡要去,還讚著他器量難得。”
刑恕也是二程的門人,為他們辯護道:“伯淳和正叔兩先生一向忠厚,不識詭道詐術,加上韓岡又善於偽飾,故而為其所欺。”
“……誰讓文寬夫有過在先。”司馬光為文彥博感到遺憾,當真是老糊塗了,要是在幾十年前……不,就是十年前,文彥博都不會犯這種錯,“韓岡此子奸狡詭譎,外示樸厚,內含詭詐,文寬夫一時錯失,就給他抓到了機會。”
“但潞國公依然得承他的人情,日後也不便再與他過不去了。”刑恕說得有幾分義憤填膺,但他私心裏卻是佩服韓岡的手段。
輕描淡寫的就將文彥博的氣焰給打壓下去,完完全全合乎正道,不見一點煙火氣。堵得堂堂潞國公有口難言,真的就是方才他跟司馬康說得,沒給氣得中風就是好了。
接下來韓岡去南麵主持襄漢漕渠的修造,洛陽這裏要是敢在錢糧上拖一下後腿,文彥博的老臉也不要見人了。
“明天潞國公見韓岡,至少要坐上一個時辰,才能洗掉外麵的傳言。”刑恕搖起頭來似是在歎息,卻透了一分幸災樂禍出來,“這一個時辰,可不好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