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小睡之後,嚴素心打著哈欠坐了起來。釵橫發亂,斜靠在方枕上動人身姿中滿是慵懶。
房內的空氣中帶著濕潤的水意,嚴素心挽了挽散亂下來的青絲,問道:“才下過雨?”
“才下過,很大的雨,轉眼就過去了。”
貼身小婢說著,就將掛在窗前的竹簾拉起了一半,然後嚴素心就看到了窗外的一叢纖細的湘妃竹。
夏日的陽光透過修長如劍的葉片,灑在竹枝上,枝葉上的滴滴水珠如同寶石一般閃耀。被遮掩的光線下,娥皇女英的斑斑血淚所染成的紫黑,與斑駁的樹影交織在一起,如同落在澄心堂紙上的一滴濃墨,全然都暈了開去。
方才剛剛結束的一陣驟雨,讓從門窗處刮進來的風清涼了許多,讓人難耐的暑熱也散去了。
襄州屬於京西路,可偏偏卻是南方的氣候。一直以來都在西北的嚴素心住得並不習慣。
她曾聽韓岡說起過,在過去,襄州屬於荊州的範疇,甚至是荊州的核心,不過如今卻是屬於京西,是荊襄、乃至嶺南通往中原的門戶。自家丈夫這些天來,就是為了讓門戶之後的通道能更為暢通而奔波勞累。
嚴素心坐到梳妝台前,讓貼身小婢幫她梳理著頭發。拿在手上的新磨銅鏡中,照出是一張正處在最豔麗的時刻的如花玉容。纖細的手指撫過鏡麵,從深如潭水的眼眸,到挺直的鼻梁,再到,就是還有些模糊。
前些日子,她的丈夫還讓人辛辛苦苦做出了一幅水銀鏡來。銀亮亮的,的確是照得纖毫畢露,但沒幾天鏡麵就給*了,再排不上用場。王旖笑他說水銀鏡就是個樣子貨,又貴又沒用。但她們的丈夫卻說,若是有了透明的平板玻璃護住,就能把銅鏡給砸了。
聽都沒聽說過的平板玻璃,還不知是什麽時候才能造得出來。要像他要造的鐵船,要是十幾二十年的功夫,那就又是笑話了。世人都說韓龍圖一言九鼎,但在嚴素心心中,卻是常常說話不算話。
本來出去的時候,說好最多十天半個月就能回來,但現在三個十天過去了,卻還不見人影。
“冤家,怎麽還不回來!”嚴素心喃喃著。
正在為嚴素心編著發髻的小丫鬟停了手,“娘,說什麽?”
“……沒什麽。”嚴素心臉紅了一下,放下了銅鏡。
夏日午後的轉運使公廨的後院是安靜的,從窗外傳來了讀書聲。那是設在西院的蒙學,韓家排行在前三的兒女,已經就學讀書。上午一個半時辰,下午一個時辰,三刻鍾一節課後,就能休息一刻鍾,課程和進度都是韓岡安排的。
嚴素心知道,對於小兒開蒙,韓岡一向放在心上。並不是隻看到自家的兒女,而是放眼天下,說是要教化萬民,為世作則。
要想教化萬民很簡單,就連嚴素心都知道,讓更多的人讀書識字,明了儒門大義。但具體要怎麽做,很多人無法回答,而韓岡給出了答案,一個類似於商人的答案,就是降低學習的成本,讓更多的人能讀得起書。
不過降低成本,不代表粗製濫造。準確無誤的教科書,以及有足夠水準的蒙學教師。至少要保證這兩樣,才不會將‘鬱鬱乎文哉’變成‘都都平丈我’。
外麵賣的粗製濫造的書本,加上連句讀都讀不通的庸師,自然是誤人子弟。而且誤人子弟之後,連改正都難,要不然也不會有‘都都平丈我,學生滿堂坐。鬱鬱乎文哉,學生都不來’的笑話。
在保證質量上要降低印書的成本,難度不低,韓岡一時間也沒有辦法。但他還是找到了如何降低書寫的成本,還有加強講學效率的辦法——這是嚴素心親口聽韓岡說的,當時說這話時,韓岡充滿了自信。
木匠打造器物時,總少不了要在木料上標線作記,從古至今都用麻線墨鬥來彈墨線。不過韓岡卻弄出了炭筆,用粘土和石墨做成的炭條,可以在木料上劃出清晰的印記。而用小小如棗核一般的炭芯,插在細竹管上,更可當做筆來使用。工匠使用方便,就是普通士人出外,也不用再帶著筆墨紙硯全套,隻需要筆和紙。
還有給先生用的代替紙張的黑色木板,用白堊燒結的粉筆,在掛在牆上的黑板上寫字,可以更清楚明白的給每一位學生講學,而不是簡單的口述,讓弟子去記錄。黑板粉筆,嚴素心很早以前就看到成品了,隻是現如今才被當成加強蒙學教育的一個部分給整合起來。
嚴素心倒沒有韓岡放眼天下的想法,隻是若能把自家的兒女都教出來,日後韓家也算是安穩了,她也能安心了。
對著鏡子,仔細整理著妝容,外麵突然一陣喧鬧,然後嚴素心就聽著一片聲在喊,“龍圖回來了,龍圖回來了。”
聽到家人趕過來的通報,嚴素心三兩下將妝草草畫好,急急忙忙的就出來了。王旖、周南和雲娘很快也都前後腳的到了堂屋中,蒙學中的讀書聲也停了。
全家人都在等著一家之主,但韓岡過了半個多時辰,才從前麵的衙署回到了家宅中。
一別經月,韓岡瘦了些許,也黑了些許。
或許是真的是勞碌命的緣故,在嚴素心的記憶裏,她的丈夫臉上的膚色,總是脫不了曬出來的黝黑。韓岡並不是王相公天生的黝黑,如果能養尊處優,也能如普通書生一般白淨,這一點,嚴素心作為枕邊人是能確定的。可惜偏偏天南地北的在外跑,連將養的時候都沒有。
就是回來了,心還在公事上。嚴素心看著韓岡手上拿著一張密布著小字的紙,說著話時還時不時瞥兩眼。
“官人,那是什麽?”先不高興起來的是王旖。
“是才編好的《三字經》。”韓岡手揚了一下,“是邵彥明【邵清】、田誠伯【田腴】的一番心血。”
家裏麵的妻妾都知道他們的丈夫現在想做什麽,在做什麽,聽到《三字經》,都驚訝道:“都已經編出來了?!”
韓岡搖搖頭,看著紙上的文字:“還是要改,得再淺顯一點才好。這是蒙書,不是注、傳,沒必要解釋,提到幾個字,知道有這回事就夠了。說得深了,小孩子反而難以領會……已經改了三次了,這毛病還是沒改好。”
“慢慢來,不用急的。”周南勸道,“就是念著《千字文》《兔園冊》,官人你不也是中了進士了嗎?”
“此事不能不急啊。”韓岡笑了笑,卻是讓人將文稿收了起來。
平常私塾中為子弟開蒙,也不都是拿起《千字文》就來讀,拿起《論語》就來背,也是有更為淺顯宜用的書冊,比如《兔園冊》之類的書,隻是太過粗淺,被士大夫看不起。
但漢晉留下來的蒙書失傳的失傳,無人使用的無人使用,也就《千字文》用得多,與之並稱、從西漢用到唐代的《急就章》如今都少見了。
《百家姓》和《開蒙要訓》是時人所編,流傳的並不廣,但韓岡卻也搜集了過來。
他搜集蒙學課本當然不是為了給兒女們,而是要編訂一本在這個時代還沒有出現的蒙學書籍——《三字經》。
算學的課本,韓岡已經編寫好了初稿。基本上就是小學數學的水平,又將加減乘除等數學符號、還有民間用來標記貨物的草碼進行標準化和正規化,放進了課本中。
自然地理的課本,韓岡是親自在編寫,文字盡量淺顯,但要在其中融入格物之理,寫起來要花些時間,不過也已經寫好了大半章節。
至於社會學科的課本,其實就是被士人瞧不起的《兔園冊》——是唐太宗之子蔣王李悍命僚佐杜嗣先,仿效應試科目的策問,引經史編纂而成的一條條解答。比起經義,更有實際作用。五代時聲名顯赫的宰相——不倒翁馮道,甚至都時常讀來作為治國的參考。
但除此之外,還需要一本提綱挈領,將氣學要旨灌輸給蒙學中的兒童的教材。所以韓岡還需要一本《三字經》。
《三字經》一文看似淺顯,卻是搶占儒門道統的先鋒。比如開宗明義的第一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便是孟子的要義,一旦流傳開來,荀卿一脈自然就會變成非主流。
至於之後的篇幅,韓岡也記不得了——想來出自後世的這一篇蒙學文章,有許多都是不能拿來用的——但將自然、曆史、綱紀、人物,一些世間的常識集合在文中,摻雜進氣學要義,卻是不用記得三字經,也是知道該向什麽方向去編纂。
韓岡將這份工作,交給了他的幕僚們。他們基本上都是氣學門徒,領頭的邵清、田腴更是追隨張載多年。聽到韓岡的解釋後,要將太虛即氣、天人合一、民胞物與的觀點,以及格物致知、學必為聖、經世致用、篤行踐履的行事原則,都糅合進蒙學書本中,讓氣學傳之天下,自然是人人盡力。才一個月的功夫,就有了初稿。但問題就是太深奧了,改了又改,還不能讓韓岡滿意。
蒙學課本是用來灌輸,而不是讓人理解的。不明白這一點,《三字經》可不是那麽容易能編纂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