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
入冬後難得的豔陽天,陽光灑在院中,灑在一株合抱粗的老桂上,也灑在了周南和幾個被抱出來曬太陽的孩子身上。
家裏的仆婦忙忙碌碌,趁著天好將一床床被褥抱出去晾曬。周南最近又有喜了,才兩個月,正是不安穩的時候,不能累著,在府中擔的那份事都交給了雲娘去做,自己則是安心的養胎。
年紀稍長的三個兒女,都已經開蒙了,每天上午都去外院的西書房跟著西席先生認字。但三個小的才兩歲多,被乳母、使女,放在院中嬉鬧著。
三個小家夥歪歪倒倒的跑著,追逐著一個充了氣的皮球,將柚子一般大小的皮球踢過來踢過去,笑聲響徹後院中。一個個臉上都是紅撲撲的,長得健康壯實。
家裏的三個孩子鬧得滿頭大汗,負責看管他們的周南卻是安安靜靜看著書。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後,原本就是花中魁首的周南,就如同熟透了的果實,更加豔麗不可方物。溫煦的陽光照下來,肌膚如玉一般瑩潤,一對眸子黝黑晶亮,半個身子斜倚在扶手上,靜靜的翻著書。嫻雅柔美的姿態,就是丹青聖手也難以描畫。在旁服侍的使女,都時不時的向周南瞟上一眼,就連女子都忍不住被吸引。
周南看著的還是出自自家的書,不同於應急手冊,名為《桂窗叢談》的筆記在家中更受歡迎。柔軟的洪州紙裝訂起來的抄本,軟綿綿的,拿在手中很是舒服。
韓岡的這一部筆記在家裏也就幾名妻妾事前讀過。直到三天前才給沈括送去一部抄本。除了韓家人,沒人知道韓岡用功了半年,才將兩本書給完成;家裏的門客,同樣是這幾天才知道年輕的龍圖學士寫了兩部新書。
“夫人!”
“娘!”
院中的喧鬧突然停了,然後就是一片的問候聲。聽到聲音,周南放下書連忙起身,向著當家主母屈膝行禮:“姐姐來了。”
“快坐。”王旖連忙攙著周南,嗔怪道:“都雙身子的人了,動作要輕一點。”
周南展顏微笑:“勞姐姐關心,小妹知道了。”
早有婆子端了交椅過來,周南這才同王旖一起坐下,幾個小孩子行過禮後,見王旖沒有別的吩咐,就又開始鬧了起來。
王旖和周南看得相視而笑,周南道:“五哥兒的傷一好了,就活潑起來了。”
“既然是個哥兒,就該多摔打摔打,一點小苦頭都吃不了,日後怎麽幫著父兄支撐門楣。前些日子哭成那樣,三哥、四哥加起來都沒他哭得狠。”
“年紀還小,大了就好。”周南笑道:“二哥就不錯,讀書習武時都沒叫過苦,大哥兒可比不上。”
王旖笑了笑,拿起周南放下的書翻了翻:“怎麽又看起來了?”
“姐姐都說了官人寫得這本書深不可測,所以想再看一遍。前麵囫圇吞棗的,也沒看出個眉目來,這一次要細細的讀。”
前些日子剛剛拿到新書的時候,周南廢寢忘食的用了兩天就將一部十卷的筆記通看了一遍,回頭就說整部書有意思。王旖則說‘官人的這部《桂窗叢談》,閑暇時翻一翻也的確是很有些意思,但如果靜下心去琢磨,卻越琢磨越覺得深不可測。’
周南在《桂窗叢談》中,看到了天南地北的風土人情,看到了雞兔同籠的另一種解法,看到了對花鳥蛇蟲別出心裁的分類,看到了碼頭上滑輪省力的原理,看到了點石成金的騙術被拆穿,在她的眼裏,這代表著韓岡的博學,還有在格物致知上的成就。但她沒想到,王旖對她們的丈夫所寫下的這部書,竟然下了深不可測的評語。
剛剛拿到韓岡所撰寫的筆記的時候,自家是當做閑書來讀。雖然周南是明白自家的丈夫寫書都是有一份深意在——就像當年寫下《浮力追源》,讓人誤以為是要造鐵船,實際上則是拿出了飛船,同時還促進了甲胄的製造,以及鋼鐵業的發展——不過周南認為韓岡的想法自己應該都知道了。可王旖卻說沒那麽簡單。
以見識論,素心和雲娘是遠遠不如在京城中長大的周南,不過周南也隻是在琴棋書畫和器樂歌舞上有所擅長,作詩作詞能跟一家之主一較高下。說到學識,周南不敢與宰相家的女兒相比,相信了七八分。
拿著丈夫的著作,王旖就手翻著。她在這本書裏麵看到的是一個龐大的學術體係,涉及到天地自然的方方麵麵,筆記十卷,隻是露在外麵的引子,實際蘊含的內容並不是區區十數萬字能夠囊括。
甚至連冰山一角都算不上,冰山露出水麵的還能有十分之一,而韓岡擺出來的隻有百分之一——就在《浮力追源》中,韓岡通過水和冰密度的比較,明確的闡述了冰浮在水中的原因,甚至浮出水麵的比例。這兩年越來越多的人知道看到水麵上的浮冰,水底下暗藏的流冰九倍於水上部分。
將本心層層遮掩,就如一道千門萬戶的迷宮,在裏麵走起來移步換景,永遠隻能看到一部分,而不見全貌,就是最後看起來是揭開謎底了,但在沒人注意的地方,卻是還有幾處伏筆潛藏,這才符合她丈夫的為人和性格。
就如軌道。
軌道先使用在碼頭上,但鐵礦的礦山中才是軌道用得最多的地方。天下各大礦山,逐漸推廣了軌道的使用,也培養出了一批合格的匠師,為方城山的軌道做好了準備。而方城山的軌道,聽說生鐵的用量動輒以萬斤計,若是沒有之前韓岡推動鋼鐵產量的發展,根本就造不出來。
現在方城山軌道成功投入使用,當河北軌道提上台麵之後,國中對鋼鐵的需求又會上一個台階,那一座座高爐,就又有了派上大用的地方。
自家夫君做的每一件事,光是拿到台麵上的,已經是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但再往下發展,卻能發現下麵還藏著更多也更讓人驚訝的東西。
王旖和周南沉默的翻著書,就聽得院中撲通一聲,韓家的老五在追著皮球的時候一腳踢空,仰天栽倒。
王旖和周南就在旁邊看著兒子跌倒了,並不去扶,倒是三哥四哥跑了過去要攙扶。而五哥兒不哭不鬧,更不要人扶,一骨碌就爬將起來,跑到他乳母那裏攤開小手。乳母忙掏出一粒半透明的冰糖來,看著眼前一隻髒髒的小手,就直接給五哥兒塞進嘴裏。
“官人說話也促狹。”看到了這一幕,王旖一下笑了,也是韓岡的要求,家裏的幾個兒子除了剛學走路的時候,跌倒了要扶一把,大一點之後都讓他們自己爬起來,哭得再凶都不理會,最多拿塊糖來逗著站起來,“記得早前還說呢。教訓小孩子,就跟訓貓訓狗一樣,做得對了該誇就誇,該獎就獎,幾次下來就知道該怎麽做了。”
周南也撲哧笑起來,“當初就是二哥兒最聰明,那時候故意往平地上栽跟頭,騙了多少吃的。”
“其實道理是不錯。”王旖嘴角翹起微笑著,視線追逐著又開始玩鬧的兒子們,“你越是一驚一乍,小孩子哭得就越凶,你不去理會了,反而自己就爬起來了。”
“姐姐說的正是。”周南點著頭。正說著,就看到老三也摔倒了,同樣是自己爬起來,同樣是跑到乳母那裏伸手要糖,拿到後就往嘴裏塞。
王旖連忙叫著:“三哥兒,糖不能多吃,牙齒壞了可沒法兒治。”
周南失聲笑道:“真該去問問素心,家裏的冰糖還剩多少斤了,不知還夠不夠他們討的。”
“上個月從交州送到的有三十斤冰糖,兩百斤白糖,三百斤紅糖,還有各色蜜餞五百五十斤。到手我就讓素心安排人各送兩斤蜜餞去給東偏院的那十幾位,在北麵的方、李二位,也派人送去了,等到過年還要給。至於年禮,走外院的帳,到時候還要跟官人商量。”
韓家內院之中是王旖總掌,幾名妾室各管一攤,周南現在養胎,家中事袖手不理,也不多談此事。轉問道:“聽說襄州的鋪子裏麵也有白糖和冰糖賣了。”
“這就不知道了,不過當真有賣也是好事。”王旖道,“官人昨兒也說了,派去交州的人都很用心,今年就有交州米在杭州上市了,等到白糖也一並上市,交州就能安定下來了……自家能不能賺到錢倒是小事,開辟了一個產業則是利國利民的大事。”
“官人真是越來越大方了,孔方兄都不放在眼裏。”周南雖然是開玩笑,言語間卻滿是驕傲。
“有了出產,就有了稅賦。有了稅賦,也就能讓禁軍在當地駐泊、就食。那一片新疆土就能安定了,不會再有朝臣說什麽無用之地空耗錢糧。而官人在這基礎上,還能做到公私兩便,說到治政之才,官人在朝中也是首屈一指的。”
不是視錢財如糞土,家裏的渾家孩子餓得發慌,還能彈琴唱歌的自命清高,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他們的丈夫從來都是為邊地開辟一項產業,拉著多少家一起進來,讓剛剛攻占的新土由此安穩,而他作為開創者,就隻在其中占上一小份而已。
說道視錢財如等閑,這個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