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中流布數日的傳言終於得到了證實,韓岡以身份、地位,以及在醫道上的聲望作保證,上書天子,聲明困擾了天下無數生民的天花——或者叫痘瘡——已經被成功製伏了。
毫無疑問,這是值得億萬人為之歡欣鼓舞的喜事。再多的大捷,再輝煌的勝利,也比不了一份能讓疾疫遠避,惠澤天下黎庶的醫方。
但與此同時,皇第七子建國公趙價因痘瘡而夭折的消息也傳遍了京中。
這一天,京城中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
有人笑,有人憂,有人則是搖頭感歎。
但普通的官員百姓還是關心著自家兒孫的安危,盡全力去打聽其中的究竟。不是什麽秘密,也沒人刻意隱瞞,韓岡寫在奏章中的內容,當天午後便在京城官宦人家傳開了,再過三五日,街邊賣油炸餶飿兒的小販,多半都能知道韓岡在廣西發現了不得天花的養牛人,結合了早前在神秘的孫道士那裏學到人痘之術,運用格物之道,得到了如今種痘免疫法。
一朝得授於仙,繼而又辛苦尋覓十年,鍥而不舍加上細致入微的觀察,最後在廣西出現了轉機,這是很有傳奇性的一個故事。
對發明了安全無害的種痘免疫之術的韓岡,京城軍民自然都是感激不已。當然,對於之前隱瞞了仙家傳授的人痘之術,多少有些腹誹。不過,要除去自家的子嗣最近幾年因痘瘡而病夭的那些家庭。
所以人人都在看著天子,看他打算怎麽發落韓岡。
傍晚的時候,章惇若無其事的離開了宮城,神色如常的與同列告辭,回府後見到家人,也看不出有任何一樣,直到踏進書房,才終於變了顏色,
“韓玉昆啊,韓玉昆,這次可真的做錯了。”
章俞走進來的時候,就看見兒子手按著額頭,低低的說著什麽。
“是為了韓岡的種痘免疫法?”章俞站在門口,出聲問道。
章惇聽到聲音,猛然抬頭,看了一眼後就連忙站起身,將座位讓給章俞:“大人回來了?”
章俞坐下來,抬頭追問:“是韓岡出事了吧?”
“今天上午的事。”章惇點頭後,警覺的反問道,“父親大人在哪裏聽說的?”
“方才在樊樓聽人說的,弄得都沒心情喝酒了……”章俞身上還有著酒水和脂粉的味道。兒子都執政西府了,他還是照樣喜歡呼朋喚友的招妓飲宴,往往夜半方歸,“能在樊樓裏麵喝酒的,果然都不是簡單人物,為父跟禮院張伯約和曹家的老四坐一起,聽到消息就讓妓女都出去了。誰想到還沒說兩句,樊樓上下都沒了絲弦聲。”
對於自己父親的喜好,章惇無可奈何,“想不到這麽快就傳出去了。”
“尋常點的消息,從宮裏傳出來也需要一天兩天,但軍情從來不過夜,這一次的事,比軍情又不知重要上多少倍。”章俞搖搖頭,歎道:“事情太大了,前幾天,種痘術的傳言剛興起的時候,就有人盯著通進銀台司。鹹宜坊第一區的那一位,比天子和東府恐怕都要早一步看到韓岡的奏章……雖然是抄本。”
章惇的臉頓時冷了起來:“賊心不死!”
“萬裏江山,億兆子民,能死心嗎?”章俞冷笑的說了一句,又正經起來問道:“天子是怎麽看韓岡奏章的?”
章惇回憶起天子看到韓岡奏章後鐵青的臉色,搖了搖頭。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包括他章惇——膽大包天、讓蘇軾評價為‘能自判其命,故能殺人’——在內,所有大臣都不寒而栗。
“建國公的病夭,給了天子很大的打擊。人都糊塗了,正常是該輟朝的,卻一大清早莫名其貌的坐在了文德殿上,回到崇政殿也沒有恢複,直到看到韓岡的奏章……”
“難怪。”在樊樓中聽說今天天子依然臨朝坐殿,章俞還覺得奇怪,這才知道整個人都傷心糊塗了,行事隻知道照著日常習慣走。他本人是沒有這個情況,但也曾經見識過。
“韓岡的奏章是走馬遞,從銀台司直送進崇政殿?”章俞又問道。
“一直都是如此。要不然在政事堂中耽擱一天,情況還會好些。”章惇無奈的搖頭,“韓岡奏章到的時候太不巧了,正好剛剛議定建國公如何追封——太師、尚書令、魏王,諡悼惠,從明天開始輟朝三日……”
天子沒有搶過殿上力士手中的金骨朵,將禦桌和擺在禦桌上的奏章一起給砸了,章惇都為天子的冷靜感到驚訝……或許是氣到手腳發抖,站不起來了。天子當時可是親自讀著韓岡的奏章給他們這些臣子聽啊!那個聲音,本應在最讓人恐懼的噩夢中才會出現。
章俞也快站不起來了。他現在是聽得如同光著身子站在雪地裏,然後一盆冰水倒澆下來,從囟門到腳底都直冒涼氣。
天子也是人!新近喪子的父親,誰的精神上能受得住這樣的刺激?韓岡也真是倒運。
皇子前夜死,奏章今天到,這時機已經糟糕透頂了。偏偏抵達的時間,還糟糕透頂中的最要命的那一刻,真不知該如何去形容韓岡的運氣了。
章惇算是知道當初文彥博在殿上興致高昂罵著河湟損兵折將、禍國殃民,突然一封捷報送來,說是熙河路斬首幾千幾萬,到底是什麽感覺了。
自己還是旁觀者,今天在殿上,都已經是心驚肉跳,韓岡在京西,襄漢漕運、種痘之術,兩樣大功攥在手上,恐怕正是誌得意滿的時候,但建國公病卒的消息傳過去,他的心情也許會跟剛剛致仕的文彥博一樣。
“僅有的兩名皇嗣現在就隻剩一個。不說之前幾年夭折的皇子公主了,就是韓岡能早上一個月將種痘法傳來京城,好歹能將建國公給保下來。”
“韓玉昆行事謹慎害了他。”章惇很無奈,“在殿上聽天子讀著,兒子就知道事情不好了。喪子之痛,怎麽跟天子說理?韓玉昆的確有理由,但天子如今的心情,怎麽會管他的理由?”
皇帝對臣子的要求是什麽?
第一條就是忠,第二條是忠,第三條還是忠。所謂事君惟忠,才能啊,德行啊,都得放在後麵。
整件事,韓岡不犯刑律,依朝規也無過錯。但在天子看來,不管韓岡怎麽打算,他留著能挽救皇嗣的種痘法沒有獻上去就是不忠的表現。
將心比心,如果自家遇上這樣的事,自家好幾個兒子死在痘瘡下,而朋友還藏私,慢悠悠的找著更好的方子,章惇肯定是認為這個朋友該殺上千刀——幸好沒有,否則章惇肯定要跟韓岡翻臉。
救急如救火,當年韓岡領軍南下,救援邕州,一路走得飛快,打了個李常傑措手不及,怎麽偏偏這件事上變成了慢郎中?
“真沒想到韓岡怎麽這般失策,過去看著多聰明的一個人啊。就是沒有建國公的事,天子聽說韓岡將人痘法藏了十年,心中也會好一陣不舒服。在奏章中,他根本就沒必要將孫真人扯進來,直接說在廣西無意中發現的不就好了?‘不經明驗,不敢獻上’,當做借口怎麽也能糊弄過去了。換成是孫真人傳授的方子,哪裏需要試驗?!”章俞為韓岡歎了口氣,“可能是太順了。年紀輕輕就是一閣學士,看人待物都沒過去的靈氣了。”
“天子這般作派,明天少不得就有禦史上本彈劾韓岡。種痘之事上,韓岡並無罪。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章惇歎道,“那群烏鴉,看到有人要跌倒了,肯定就會圍上去,不可能會放過的。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光是為了這一件事,天子能一輩子不待見他。”
明明身懷能挽救多少皇嗣的奇術,偏偏拖了整十年。韓岡憑著才能、功績得到的聖眷,這下子肯定是煙消雲散。
韓岡的才能即便冠絕當時,天子若是耍脾氣,就是不用他又該怎麽辦?
嘉佑末年,翰林學士兼三司使的蔡襄本有一造兩府的資格,但他據傳在是否讓英宗皇帝繼承大統的問題上有過反對意見,等英宗登基後,一被禦史彈劾就被打發出去了。
照慣例,高官被禦史彈劾,即便是宰相也要歸家待罪,自辯或是上表請罪,乃至請郡出外。而天子則會將請郡的奏章駁上幾次,這是為了顧全士大夫的顏麵。偏偏就是落在蔡襄身上,英宗皇帝直接就批準了,根本就不駁。
韓琦為此還問英宗,“自來兩製請郡,須三兩章。今一請而允,禮數似太簡。”英宗的回答很妙:“使襄不再乞,則如之何?”
天子看不順眼,自然就沒辦法,韓琦盡管是顧命元老、助英宗登基的第一功臣,也不便幫蔡襄說話,讓蔡襄去了南方,沒兩年便病死。
“如今朝堂上希合上意的佞幸之輩甚多,不知子厚你打算怎麽做?”章俞難得叫著章惇的表字,神色很是嚴肅。
“韓岡無負於我,過去又多得其力,如今之事又非韓岡故意而為……”章惇搖搖頭,正色回複,“若還有人若想以不實之罪加諸其身,兒子當會上書。”
章俞看了章惇半天,最後歎道:“那就先給襄州寫封信吧,雖然肯定會有人給韓岡報信,但你這封信卻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