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群牧使。
韓岡再拜起身接過詔書的時候,發現宣詔的石得一,臉色有點尷尬,上來道喜時,說話也不是很流暢。
他的反應,自是有所緣由。
群牧使和同群牧使,僅僅是加個同字,意義則大不相同。這是進士和同進士的區別,也是夫人和如夫人的差距。
本來聽宮中傳出的消息,韓岡還以為自己能替代擔任現任群牧使的韓縝,誰能想到卻是與韓縝做類似於伴奏、回聲、影子的同僚,當真隻需要簽字畫押了。
想想也是,群牧使一向兼任樞密都承旨,眼下天子就打算將自己晾起來,難道還能讓自己在樞密院占個位置嗎?
群牧使還有餘事可決,又在樞密院兼差,但沒有兼職的同群牧使,基本上就是跟宮觀使一樣的閑職,看來天子是一點事都不要自己做了。
抬眼看看石得一,天子近侍慌慌忙忙說了兩句恭喜的話,便拿著喜錢向韓岡告辭。
石得一換作給其他官員宣詔,絕不會有現在局促不安。可韓岡不一樣,實實在在的仙佛傳人,怎麽看都像是星君轉世,對於他們這些身體不全的中官來說,很是有幾分類似於麵對宰相時的畏懼。
原本議定的韓岡職位真的是群牧使,可今天製書一下,就變成了同群牧使。根本就不讓韓岡有再立功勳的機會。
不到三十就已經是當世有數名臣,不論在什麽職位上都能做出一番成就。眼下還有獻上種痘法的功勞沒有賞賜,同時朝中又有在河北興修軌道的動議,到時候,還要將首倡之功追到韓岡身上。
天子不是不想看到韓岡立功,但要是他再立功勞怎麽解決?
韓岡的官位不能再升了,不做過一任宰執,本官升到諫議大夫基本上就已經到了頂。就是用爵位、食邑、散官、檢校等空銜來賞賜,也是很麻煩。韓岡不及而立,就比得上那些辛苦了幾十年的老臣,就等於給日後留下一個先例,讓後人可以鑽空子——到時候,想鑽空子的人不會提到韓岡的功勞,隻會看到韓岡的年紀。
石得一其實也為天子而感到頭疼,韓岡留在京中怎麽都不好安排,可為了六哥,還不能將他往外地打發,宮中都有說法,過一陣子,就讓韓岡去資善堂兼差。
石得一匆匆忙忙的走了,韓岡毫無介懷的與驛站中前來觀禮的其他官員打了招呼,笑著回去修改寫好的謝表——原本是為了感謝天子贈以群牧使的奏表,現在得改成群牧副使才行。
接下了同群牧使的任命之後,韓岡不是急著上任,而是派人去襄州接家眷,又派人去開封府找房子。就跟宰執和三司使這樣的高官一樣,群牧使也有固定的宅邸,任職之後就可以搬進去,而同群牧使隻能可憐的去租房子。
官員上任一般都有期限限製,需要在時限內就任。對於身在京城的韓岡來說,他十五天內到任就可以了。既然天子趙頊安排了這個職位,要他不要做事,自然就趕在最後一天去衙署——在需要體察上情的時候,韓岡一向會變得很知情識趣。
在城南驛住了兩天,開封府那裏批了一間帶著七八畝後花園的宅子來,說是太祖一脈由秦康惠王的三子高平侯傳下的宅邸。因為王安石改定宗室法,出了五服的宗室不再享受官職爵祿,這件宅子就被開封府找借口給收回了。空了一年,正好安排給王安石的女婿住,比起舊時韓岡擔任判軍器監時的三進宅子要大得多。
房子很舊,又是空關了一年,草木叢生,灰塵邊地,不僅僅要打掃起來,許多地方還要修理。按照慣例,開封府安排了二十四名兵卒,來府上聽候使喚。韓岡就讓他們先將主屋打掃出來,自己好住進來。
房子有了,韓岡接下來忙的倒還不僅僅是自己的事。閉門謝客的章惇那裏,韓岡讓人稍了封信,說了些安慰的話,盡一份心意。接著韓岡沒去見他的頂頭上司呂公著,而是去登門拜訪王珪,他有事要求當今首相幫忙。
以韓岡如今的聲望地位,縱然是禮絕百僚的王珪也不能慢待,很快就將韓岡迎進了會見親友的花廳中。
聽了韓岡的來意,王珪問道:“這個吳衍就是當年舉薦玉昆你的人吧?”
“正是。韓岡為布衣時,是三人同薦,王資政、張團練,接下來就是吳通判,當時他正在雄武軍節度判官任上。”
韓岡拜訪王珪,正是為了當年幫了他大忙的吳衍。
吳衍算是很落魄了。如果當年他沒有站錯隊,沒有疏遠王韶,能輔佐王韶攻取河湟,光是那一份軍功,如今好歹一個上州知州。
加上王韶之後升任樞密副使,作為王韶的舊班底,不論是在熙河路任官,還是跟著王韶入京,甚至隻需憑借參加過西北戰事的資本,就能在官場中飛黃騰達——天子有開疆拓土之心,擁有軍事才能和經驗的文官,永遠都比普通文官升得更快。
但吳衍做錯了選擇題,應該屬於他的機會給了別人。韓岡姑且不提,就是當年聽從他指派的王舜臣,隻是一介兵卒的趙隆、李信,乃至僅為一衙內的王厚,如今都是高官顯宦,鎮守一方。
而吳衍,近十年過去了,他現如今還僅僅是個下州通判,想要再往上升,得一年年的熬著時間,這叫磨勘。
這才是底層官員的現狀。選人轉官很難,而京官升朝官也不是那麽容易。金字塔狀的官場構成,每向上一步,幾乎都要經過一場不見血卻同樣慘烈的廝殺,要與無數同列相競爭。如果沒有一個底蘊深厚的靠山,想多走一步都不可能。以吳衍的情況,他這輩子做到知軍就到頂了。
不過韓岡對吳衍舊年的幫助感激甚深。若非有他指派了王舜臣護送,韓岡極有可能躲不過陳舉接踵而來的攻擊。
之前吳衍遠在淮左任官,韓岡無從相助。正好吳衍如今上京,雖然他本人太重臉麵沒有登門,但韓岡從城南驛那裏聽說之後,在情在理也得幫他一把。
“玉昆當真是念舊情。”王珪笑讚了一句,接著就爽快給了韓岡一個肯定的答複,“厚生司中光是一個判官的確不夠。”
“多謝相公。”韓岡起身拱手行禮,他是真心感謝王珪。
“如今天子有心振作,朝中要仰仗玉昆你的地方還很多。”
王珪是三旨相公,對天子來說,這樣聽話明事理的宰相的確很好使用,但到了麵臨危局和戰亂的時候,能力就要考慮在前麵了。
天子有意對西夏開戰,王珪必須主動參與其中,掌握足夠的資源,否則天子肯定是要在開戰前換上一名到兩名更為合適的宰相。
從熙寧三年開始,王珪就進入了政事堂,九年宰執,這個時間長得令人驚歎,但也代表著天子隨時有將他換掉的可能——能做滿十年宰輔,在立國以來的一百多年裏,屈指可數。
王珪需要表現出自己的能力,取得讓人信服的功績,不僅是為了將眼下首相的位置坐穩。而且更是為了準備在離開相位後,能夠更順利的卷土重來。
韓岡和王珪都是明白人,互相皆有所求,坐在一起,反而不用雲山霧繞的兜圈子了。
“天子欲用兵於西夏,以如今大宋軍力,當能輕易取之。但遼國動向不明,一旦開戰,河北、河東或會變生肘腋。玉昆可有以教我?”
“料敵從寬,要用兵西夏,必須得將遼國一起算進來。縱然遼國一時不敢南侵,但在河北邊境上囤積二三十萬大軍,不是不可能,甚至可以說是肯定會這麽做。”
“所以要修軌道?”
韓岡點頭:“河北軍力主要在三關布防,大名府和開德府【澶州】也有重兵。不過幾處兵力分散,遼軍一旦南下,避實就虛,當為其各個擊破。不過一旦有了貫通河北南北的軌道,大名府和開德府乃至京城,都可以輕易遣兵支援。若河北能以更勝遼人的速度在三關聚集起大軍,想必遼主和魏王也得重新考慮一下火中取栗的後果。”
王珪想要的是勝利,不是遼國入侵後的替罪羊,軌道的好處顯而易見:“這修路的人選,還得玉昆你來推薦。”
“李誡在營造之事上是奇才,下麵的一幹工匠也都聽他的吩咐,相公可以將實務交予他來處理,另外遣人居上統管便是。”韓岡停了一下,“不過有件事,韓岡當先稟於相公。七百裏和六十裏完全是兩回事。鐵、木、石子這些建材要及時運到。七百裏河北軌道的勘察、營造、轉運、修理,更是前所未有的難題,一點意外,很可能要用上比預計的時間更長的工期。”
王珪咋舌:“要不是玉昆新授群牧司,要我就將你綁到河北去了。”
韓岡發現王珪有個好處,他能放下宰相的架子,該開玩笑就開玩笑,該恭維就恭維。當然,這也是韓岡的身份地位到了。
盡管王珪禮絕百僚,但韓岡已經差之不遠,怎麽說他都已是金字塔上最頂端的一群人中的一員。見麵時都要給份臉麵。
韓岡已是實打實的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