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補更肯定會做到,夜裏還有一更】
圍繞著一間不大的宅院的火焰,數百兵士的喧囂,取代了年節時的鞭炮。
明明就快要過年的時候,興慶府中卻沒有半點的年節時應有的氣氛。
大門敞開著,哭喊聲從宅院中傳來,很快,一名似是有些身份的中年人從宅院中被架了出來,按在門前的街道上。從門中跟著衝出了幾名男女,但立刻又被拖了回去。一個士兵拿著大刀一揮而下,人頭軲轆軲轆的滾了老遠。
哭聲更響亮了。
李清站在院子中,望著院牆上的一片紅光,臉色木然。被抄家滅門的那一戶官員,與他家隻隔了兩間宅院,平日裏也時常見麵,過年過節時,也是少不了人情往來。今天早上出門時還打了個招呼,誰想到轉眼就成了刀下遊魂。
牙關死死的咬住,手輕輕抖著。他恐懼,他害怕,鄰居的命運隨時能落到他的頭上。今天是樞密院直學士,明天就是他夏州團練使。
“老爺。”隨著聲音,一隻溫軟的手,握上了李清正在顫抖的拳頭。
李清側頭,對上的眼眸,透著關切。這是他的妻子。
李清娶得是個小部族的女兒,但溫婉的性格更像是漢女,並不似黨項一族的女子。
“沒事。”李清搖搖頭,卻是攥著妻子的手並不放開。
這是兩個月來,第十一位被抄家論死的官員。如果從半年多前,翰林學士景詢被殺開始算起,已經是第十三位了。
除了景詢之外,被處置的都不是夠資格站在紫宸殿上議事的高官,但無一不是身在實權位置的官員。
此外這些天,還有加入了班直的幾個小部族族長和長老們的下一代,作為天子親衛,莫名其妙的死在了宮廷中。
大夏不是宋國,朝廷內的爭鬥僅僅是以一方出外而告終。是跟契丹一樣,從來都是用刀說話。勝者活,敗者死,沒有第三個結果。而在雙方決出勝負之前,被漩渦卷進去的魚蝦不知還要死傷多少。
李清不想做下一個。但他投靠的梁家卻至今沒有大的動作,任憑國主繼續拿著屠刀,一刀刀的砍殺梁氏在朝堂上的支持者。
第一次羅兀之役,梁乙埋雖勝尤敗,回來後就在國中大殺一通,將反對者斬草除根。那時的狠辣眼下全然不見,讓李清的心一天天的沉下去。
每一次上朝,李清都仿佛是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遍。作為偏向梁家的漢臣,他自知隨時都有可能落到那十三人同樣的下場。唯一能自我安慰的,就是現在還沒有殺到武將的頭上。
朝中的武將各有各的後台,手上兵權在握,的確不易觸動。之前秉常處置的也基本上都是文官。
能在西夏朝堂上擔任文官,絕大多數都是漢人的身份,有很大一批是從陝西跑過來的士子,因為考不上進士,得不到官職,所以幹脆一咬牙投奔西夏,以張元、吳昊以及景詢為榜樣,求一個富貴。
之前梁氏秉政,這些文官全都是匍匐在梁乙埋的腳邊。現如今秉常親政,也就將清洗的目標,先放在了他們身上。
十三個實權文官一去,朝中本就不多的文臣已經寥寥無幾。
從院外傳來的聲音漸漸小了,碎亂的馬蹄聲卻在門前不斷掠過。
李清歎了一聲,回頭看著衣著單薄的妻子,“先回去吧,外麵太冷了。”
看著妻子沒有動,他又一笑,牽著手,往溫暖的房中走去。
剛在火盆邊坐下來,一杯熱好的燒刀子已經遞了過來。
接過熱酒,李清看著雖不美貌但卻賢惠無比的妻子,終於放開了緊皺的眉頭。
“不用擔心,不會有事的。”李清對妻子說著。也是對自己在說。
秉常真的瘋了。
為了鏟除梁氏,對契丹人奉承得太厲害。一年三萬匹馬、駝,如果賣給宋人,至少五十萬貫的收入。
不但沒能挽回梁氏主政時對宋國的頹勢,反而為了借助契丹人的力量,將大量的牲畜送給遼國。拚命的討好遼國的結果,是使西夏國中越來越貧困
國中對於剛剛親政沒有多久的這位新皇帝的期盼,在數月間已經淪入穀底。沒有什麽情況比現在更糟了。
秉常難道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李清天天都能見到他,知道他絕不是蠢人。但秉常想控製朝堂,就必須下狠手鏟除梁家的勢力。一開始殺了景詢這位謀主,就是他的宣告,
作為一名身居高位的將領,李清很清楚如今的國計是如何窘迫。已經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軍餉有兩個月沒有發了,李清更是有很久沒在軍餉中伸手,反而向外掏錢幫著沒錢養家的麾下將士貼補家用。
身為大將的情況都如此窘迫,其他底層軍官的情況隻會更差。如果不能從宋人那裏得到足夠的收入,大白高國土崩瓦解,也就是轉眼間的事。
……………………
雖然收到的情報,與潛伏於興慶府的細作發出時有近一個月的延遲,但這並不影響趙頊推斷出困擾大宋多年的西北死敵,正在為自己的棺材釘上釘子。
自從景詢被誅之後,西夏朝堂的分裂已經不可避免,這一點顯而易見。遠在東京的趙頊,不用熟悉西夏內情的臣子向他解釋,也能看得分明。
趙頊是天子,對西夏當今國主的心理,自是能體會上一二。換作是他處在秉常的位置上,一邊是近在眼前,掌控了朝堂並壓製自己多年的母族;一邊是遠在千裏之外的敵人,會做出現在的選擇,其實也不足為奇,隻是行事的手段尚待商榷而已。
宋人不一定會攻打大夏;就算攻打大夏國,也不一定能打到興慶府城下;即便打到興慶府城下,還有遼國的嶽父可以依仗。遼國能眼睜睜看著大夏國滅亡?所以秉常可以不去擔心在橫山邊磨刀霍霍的大宋官軍。
而梁家的勢力就在身邊,隨時都可能讓自己失去所有的一切,舉目朝堂,全是之前緊緊跟隨梁氏兄妹而被提拔上來的朝臣。在母後垂簾聽政的時候,對自己全無一絲敬意,多年積怨,秉常哪裏會繼續忍耐下去?
這對趙頊來說是好事。尤其一年來,西夏接連派出使節,充分的向趙頊表示善意,並懇求大宋皇帝為兩國百姓的安定生活著想,放棄進攻西夏的念頭。這樣的舉動,充分滿足了趙頊好大喜功的心理。
‘該備戰還是備戰,等準備好了就出兵。’趙頊在武英殿的偏殿中,繞著沙盤轉著。
趙頊自不會是空談仁義的宋襄公,更不會耽於虛名,談判和備戰兩不誤。這邊談,那邊打,才是正常的事,要不然澶淵之盟怎麽來的?城下之盟全都是打出來的,何況趙頊打算給黨項人準備的前途,是滅國,而不是簡單的稱臣。
趙頊最想看到的就是西夏內亂,眼下西夏使臣的軟弱也正合他的心意。
“官家,西夏賀正旦的使臣抵京了,正在都亭西驛中安歇。”李舜舉帶著消息回來了,“館伴使正在接待他們,是否另外賜宴。”
“西夏的使臣沒說別的?”趙頊從沙盤上抬起頭。
“沒有。”李舜舉知道趙頊想聽到什麽回答,但西夏的使臣的確沒有別的話,“應該隻是來賀正旦的。不過貢物帶了很多來。”
“外藩上貢,哪一次朝廷不是賜還價值相當的財物?帶多帶少又有什麽區別?”官軍年年勝績,趙頊早已不將西夏放在眼裏,“身為藩屬,不修貢事。能給遼國一年三數萬的牲畜,就給了朕五十匹馬?!朕不想見他們,遣其出境。”
李舜舉低頭,沒有接旨。
趙頊回身瞥了李舜舉一眼:“去傳元絳來。再看看知製誥誰人當值,一並傳來。”
李舜舉這下才應聲,匆匆出了殿。他讓趙頊看重的地方就在這裏。如何對待西夏使臣是該直接吩咐給中書的宰執,他一個宦官當然不能越俎代庖的接旨。
元絳應詔上殿,吩咐一番過後,趙頊看看時間,便往慶壽宮去。
太皇太後曹氏,在八月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最近才稍稍好了些。隻是身體越發的差了,趙頊晨昏定省,日日都來探問病情。
進了慶壽宮,隻見曹氏半躺在榻上,看身上的衣服,是剛剛起來過。
“娘娘怎麽起來了?”趙頊問著曹氏身邊的人,“方才誰來過?”
“蜀國剛來過,現在去保慈宮了。”曹氏靠著迎枕,頭發盡白,皺紋橫生,比半年前要蒼老了許多,“剛剛說了他家大哥兒種痘的事。”
趙頊在曹氏床邊坐下來:“蜀國家的大哥兒也種過了?”
“就排在你二弟後麵。”曹氏抬起眼,“京城裏麵,這些天來有幾千人種過了痘。據說有人之後用痘瘡病兒的痘漿抹了身子,都沒有一個得病,看來的確是有神效。淑壽和六哥都不能再耽擱,拖一天就多一天風險。要是發了病,怎麽都來不及了。”
這番話也隻有曹太皇方便說,無論哪個嬪妃,乃至向皇後,都不敢拿著唯一的皇嗣冒險,替趙頊下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