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憲起手在棋盤上放下座子,抬頭看了眼對手,疲憊的歎了一口氣,“這是第七盤了……”
韓岡坐得端正,精神抖擻的,隨即也在兩個對角的星位上將兩顆白子放下,“連輸了四盤的彩頭,這一盤一定要回本。”
韓岡的棋藝向來平平,李憲的棋藝比起他來,勝過三四籌還是有的,差不多是讓四個子、五個子的差距。但韓岡偏偏要分先,為了不讓韓岡輸得太難看,李憲每盤棋上都是絞盡了腦汁。
都是寒意已深的暮秋時節,幾盤棋下來,李憲的小衣都給汗水濕透了。他幾次想要故意輸給韓岡,但想不露破綻的輸掉,卻比小勝一籌更難,磨到最後,卻送了韓岡一個六連敗。
韓岡執白先行。開局階段,兩人落子如飛,來回二十幾手後,棋盤上的大勢已經勾勒了出來,韓岡毫無懸念的落了下風,不過他本人並不以為意,反倒更加悠閑,隨手在棋麵上落了一子:“李瑛此時當已趕到那群阻卜賊的落腳點了。”
李憲低頭的看著棋盤。韓岡喜歡亂落子,剛開始兩盤,李憲還以為他別有深意,小心提防著。但兩盤一過,就將韓岡的底細看得通透。不用再提防,卻是得小心不要贏得太多。考慮了片刻,穩當當的落子尖了一手:“就是李瑛的兵力少了點,讓人擔心。賊人可是他的兩三倍”
韓岡的應手更為隨意,飄忽不定的在另一端落下:“強盜的目的是財貨,不到狗急跳牆之時,不用擔心他們會拚命。”
“不過李瑛為人貪功性急,就怕他追敵的時候,為賊軍所乘。”
“不是有折家的將種跟著嘛?有郭仲通都看重的人在旁提點,不用擔心李瑛會犯迷糊。”韓岡啪的一聲,落子後抬頭笑道:“所謂用人不疑,既然用了李瑛,還是等著他的好消息好了,勿須操心過度。”
李憲幹笑了兩聲。剿滅阻卜賊寇,李憲本來想親自出馬的,但韓岡既然坐鎮在晉寧城中,就沒有了他領軍的餘地。而韓岡更不會領軍出外,從沒有說要經略使親自上陣的道理。兩人閑來隻有下棋。
李憲依然是深思後才應上一手:“李瑛若是能小心一點,擊潰賊軍當不在話下。正麵相對,隻要有時間給官軍準備,黨項的環衛鐵騎也罷,契丹的宮分軍也罷,都是不在話下的。”
李憲剛落子,韓岡就啪的一聲緊接了一招:“隻要能擊潰賊軍,這一仗就贏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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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刀如林,軍陣如山。
當短促的晉腔伴隨著刀林傾瀉而下,當厚重的軍陣頂著奔馳的馬群逆衝而上,如同一盆來自數九寒天的冰水,將阻卜人興奮和狂躁徹底澆熄。
古名陌刀的斬馬刀,六尺長、半尺寬,重愈十斤,半為刀柄,半為刀刃。宋軍戰士們緊握刀柄,劈下刀刃。前方的阻礙,都在尖嘯的刀鋒掠過之後,一分為二。
一排排雪亮的刀光,卷起了道道血光。
騎手、戰馬,擁擠在戰陣前的一切,皆染上濃濃的血紅。
陌刀陣如牆而進,刀轉如輪,擋者披靡,人馬皆碎。黨項人這幾年來,早已用生命和血液凝煉成了刻骨銘心的教訓。
盡管同樣知道斬馬刀的可怕,也的確曾經見識過幾次斬馬刀的揮擊,但阻卜人還是缺乏足夠的切身體會。沒能趕在宋軍列陣前進入戰鬥,黨項人基本上都會轉身就走,而阻卜人則沒有做出這樣的決斷。
命運就在一瞬間決定。
衝殺在前排的阻卜騎兵們,還沒有掀起半點波瀾,便被層層刀浪卷得不見蹤影。
當呐喊著向前衝擊的士兵,將手中的斬馬刀揮斬如輪,卷走了敢於擋在前路的敵手,李瑛終於傳令後陣和兩側山坡上的弩手們,射出他們在弩槽中等候已久的箭矢。
神臂弓弦錚錚鳴響,千百具弩弓此起彼伏,綴連成一首殺氣騰騰的曲樂。以連綿不絕的慘叫聲為伴奏,讓身在後方的餘古赧,從心底裏寒氣直冒。
僅僅是接戰後的片刻時間,衝在最前麵的百多人就已經不複存在。隻看到一片片刀光無可阻擋的破波斬浪,疾飛的箭矢密如急雨。
側頭看了看二十丈外的老對頭,烏八煞白的臉色,餘古赧知道應該也同樣出現在自己的臉上。
他和烏八都在領軍前進的時候,不動聲色帶領本部的落在了後麵。若是對手強勢,他們不用擔心自己的部眾損失太多,若是對手不堪一擊,憑著他們手中的實力,也能在戰利品中占上最大的一份。這是長久以來的經驗,也是他們的特權。其他的部族也都知道這樣做的好處,卻不敢學著他們的榜樣。更弱小的部族,則寧可拚上一拚,否則分配戰利品時,永遠隻有殘羹剩飯。
最前方的幾個部族已經徹底潰敗,卻因為後方一時無法順利撤退。宋軍正在乘勢掩殺,高高舉起的斬馬刀,這一次是想將敵人斬盡殺絕。殺氣騰騰的態度,讓餘古赧和烏八當機立斷,調轉戰馬,轉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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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瑛那裏該有個結果了。”李憲雙手攏著溫熱的茶盞,感受著傳入掌心的熱力,看著戰火正熾、烽煙處處的盤麵,還不忘跟韓岡說著正事,“阻卜人和官軍的戰陣都是以快打快,沒有僵持太久的例子。”
韓岡長考再三,終於落了一子。正要說話,突然眼神一變,望向廳外。“應該是結果來了。”
照壁後的腳步聲,隨即也傳到了李憲的耳中。當一名士兵腳步輕快走上台階,李憲就知道這肯定是個好消息。
斬首四百餘,戰馬俘獲了兩百多。
這還僅僅是擊潰的結果。若是換成殲滅,還不知道要翻上幾番。
所有的人心情都是火熱了起來,要是能在這件事上做出點成績來,不僅僅是站在韓岡麵前的位置可以上移幾位,甚至有可能去東京城,覲見天子。
李憲對韓岡道:“得盯著賊人逃竄的去向,否則日後還是一個麻煩。”
“沿途各寨堡都遣人帶了飛船去。飛船上了天後就可以看得足夠遠,想潛渡過去,光是運氣可是遠遠不夠。”
李憲神色一動,問道:“聽說龍圖手上還有一個新的發明,能與飛船配合得天衣無縫,讓賊人無所遁形?”
“是千裏鏡吧?”韓岡也同樣十分配合,讓人將千裏鏡取來,“此乃天子所賜。乃是東京城中的能工巧匠所打造,並進獻給了天子。”
李憲拿著黃銅質地的千裏鏡嘖嘖稱奇,擺弄來擺弄去,對著廳外的樹木看了半天,又舉著望遠鏡看天上的情況。李憲雖然是天子近臣,但他也知道,有些東西韓岡能先得到,他卻不夠資格。
擺弄了好一陣,李憲方才戀戀不舍的放手:“此乃軍國重器,質保一般的原本放大鏡,眼鏡,顯微鏡都大量耗用了不多的白水晶,現在又多了一份必不可少的開銷。”
“等著水晶玻璃出來吧。到時候,放大鏡、眼睛應該就能普及了。”
“廣州的蕃商那裏的玻璃器皿大半都是透明的。若是能得到透明的水晶玻璃的製法,與透鏡有關這些器物,肯定能遍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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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餘古赧都是以士兵的多寡來計算對方的戰力。
可是在被宋人以劣勢兵力大勝之後,卻讓餘古赧絕不敢小覷任何一支宋軍的隊伍,無論人數多寡。
在他的身後不遠處,是一直緊隨其後的另外兩個部族的軍隊。他們跟著餘古赧,在崇山峻嶺一條條岔道中轉來轉去。
除了他和烏八以外,其他部族基本上全都在突擊宋軍的過程中,遭受了或多或少的損失。隻有他們兩人,悄悄的落在後麵,看到局勢不利,無法擊破宋軍的陣列,便立刻選擇了撤離。
不斷逃竄中的隊伍中,戰馬馱著驚慌失措的騎手,很快就到達了馬匹的極限。
戰馬的慘嘶時不時的在餘古赧身邊響起,一匹匹戰馬累倒、垮下。但餘古赧卻毫不吝嗇馬力,飛快的從一條穀地竄到另一條穀地。而就在這個過程中,一家家部族都選擇了遠離,設法獨自離開葭蘆川,而不是跟著最為顯眼的餘古赧。
離開葭蘆川的道路幾十條,絕不可能全都堵上。餘古赧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才敢悄悄的穿過宋軍用心經營下來的防線。但接下來趕來的十幾家部族,卻讓餘古赧的盤算成了空。
前麵就是小紅崖,看起來十分平靜。在一番試探之後,餘古赧的前軍小心謹慎的走進了小紅崖東側的穀地。而餘古赧的後軍,此時還在五六裏外。
行軍的時候,是一軍之中最為脆弱的時候。
一批批士卒進入了山穀,領軍的餘古赧卻沒有半點體恤的催促著他們加快腳步。如果能順利的通過小紅崖,再疾行二十裏,便是能讓阻卜人順利離開葭蘆川的出口。
隨著進入小紅崖穀地中的部眾們越來越多,餘古赧的心漸漸的提了起來。如果有什麽變化,就該是現在。
這個念頭還在腦海中旋轉,尖利的木笛聲就從前方的穀口響起,餘古赧二話不說,一撥馬頭,就往側麵一條山穀衝進去,後麵的部眾匆匆跟上。
隻要還活著,遲早能有回去的機會。餘古赧寧可狼奔豕突的逃竄,也不願意拚上一拚。
性命才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