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天地中,鹽州城孤伶伶的矗立著。
黨項騎兵從城牆底下奔馳,成千上萬,竟在繞著城池旋轉。霹靂砲投出的石彈、床子弩發出的鐵槍,還有神臂弓射出的勁矢、城上投下的灰瓶、油罐,都對他們沒有產生一點影響。
在他們的手中,一張張戰弓帶起一聲聲弦鳴,不住的向城頭上射出長箭,城頭上的守軍如石塊一樣像城下墜落。
城頭上的守軍越來越少,而圍在城外的西賊卻越來越多,隻聽得驚天徹地的一聲巨響,厚重高聳的城牆就在一瞬間垮塌下來。
鐵鷂子們歡呼著,嚎叫著,湧向城中,黑壓壓的一片將城池覆蓋,如同蟻群掩蓋了地麵。豎在城池中央的‘宋’字大旗,百丈高,數人合圍,如同一座高塔,卻在刀槍的揮砍,重重的倒了下來。
落到地上的大旗,被戰馬踏過。旗杆砸在地麵上的震動,卻變成了鐵蹄的鳴響。
一名契丹騎兵踐踏過宋軍的戰旗,躍上了一條長堤。堤壩綿延千裏,不見頭,不見尾。堤壩內側的河水渾濁無比,如同泥漿,又仿佛一條黃龍。浪濤奔湧的大河同樣看不見頭尾,隱於白雲之上。
堤壩之外,是一片燃燒著的土地。隻能看得見熊熊的火焰,燃燒在大河的北岸。滾滾的河水掩不去生民的哀嚎,在契丹騎兵過來的方向,有著無數人淒慘的哭號。
不知何時,畫麵又起了變化。
這一次是東京城,高聳的城牆,巍峨的皇宮,鐵塔行雲,汴水唱晚,當夜幕將臨,一盞盞燈就亮了起來,各色的燈山排列在禦街兩側,照得天地如同白晝。可就在城外,是無邊無際的大軍,黑色的鐵甲沉沉如陰雲,將偌大的東京城團團包圍。
轉過身,身後是全都是熟悉的麵龐。
祖母蒼老而睿智的眼神裏,滿是失望。母親嚴厲的表情仿佛在訴說著不滿。弟弟翹起的嘴角,蘊含著的全是譏笑。
你不配當一個皇帝。
瘦弱的仁宗皇帝,躺在病榻上的父皇,還有更遠處相貌都模糊的幾個身穿十二章服的身影,全都抬起手指過來——全都是你的錯!
聲浪鋪天蓋地,千萬人一起在怒吼,都是你的錯!全都是你的錯!
一聲壓抑至極點的驚呼,趙頊從噩夢中驚醒時,渾身已經被汗水濕透。
“官家?”身邊的人被驚醒了,支起手肘撐起了身子,令趙頊沉醉的嬌軀被透過帳簾的微弱燈火映在另一側,留下一個動人心魄的剪影。賢妃朱氏的聲音清柔,“可是有那裏不適?”
“沒事。”趙頊搖搖頭,一場噩夢讓他驚魂未定。不想看到愛妃臉上的憂色,他提聲問道:“李舜舉,什麽時候了?”
就在榻旁不遠,一個尖細的聲音響了起來:“回官家,才四更初。”頓了一下,那個聲音又道,“官家,李都知現下還在鹽州,今夜宿直的是奴婢宋用臣。”
……鹽州……
趙頊沉默了下去,方才出現在夢魘中的場景又浮現在眼前。過了片刻,他才提聲道,“去準備熱水,待朕更衣。”
“官家……”朱妃的輕呼中飽含著擔憂。
今日輪值宿衛寢宮的宋永臣驚訝的聲音也再一次響起:“官家不再多睡一會兒?”
多睡?怎麽還能睡得著?身子的確是困倦得沒有什麽氣力,頭也疲累得發痛,真的很想好好睡上一覺,但意識卻是無比的清醒,寧人痛恨的清醒。
鹽州被圍,西北戰局糜爛,遼人的使節又在京城叫囂,連著多日都夜不能寐,除非西北大局抵定,否則怎麽能安然入寢?
趙頊抬眼看看頭上的黃綾帳子,用得時間久了,染在上麵的明黃色,已經變得十分黯淡,幾近於土黃。他不嗜聲色,戒絕一切奢華,吃穿用度盡可能的儉省,甚至還不一定比得上一個奢侈的朝臣——那個蒲宗孟,平日洗漱都有小洗麵、大洗麵、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的區別——如此的排場,趙頊何曾有過?可換回來的是什麽?一場接一場的慘敗啊!
“官家,”帳外的宋用臣,他音調中帶上了點哭腔,“再多睡一會兒吧。這樣下去,官家你的身子骨可吃不消……”
“朕知道。”趙頊有些不耐煩的應了一聲,但這是宋用臣的忠心,卻也不能罵上兩句。“鹽州那裏可有消息?”他坐起身,掀開簾子問著,想避開前麵的話題。
宋用臣搖搖頭,小聲的回道:“沒有。”
“種諤和高遵裕呢?!”
宋用臣更為小聲:“也沒有。”他偷眼看了下趙頊的臉色,見沒有什麽異狀,才又小心翼翼的說道,“官家,若是有軍情來,肯定會立刻報與官家知曉的,或許捷報就在這兩天。”
“真能有捷報那就好了。”趙頊輕歎了一聲,又抬起眼,“河東也沒有消息?”
宋用臣還是隻能搖頭。
為了保證夏州和鹽州之間的通路,河東軍的騎兵全都給了種諤,現在阻卜騎兵乘勢殺入河東境內,光靠步兵根本追之不及。
韓岡早前告急的奏章,雖然沒有明說什麽,但哪裏看不出其中的抱怨。若是穩守夏州、銀州,兵力何至於會捉襟見肘到防線上處處漏洞的地步。
宋用臣欠著身站在床榻前,見趙頊沒有再睡個回籠覺的打算,也在心裏歎了一聲,終究還是放棄了勸說。回頭示意了一下,一名宮女便端了參湯上來,讓趙頊就著漱了漱口。
朱賢妃也起來了,幫著趙頊披好了衣服。宋用臣等內侍、宮女便簇擁著大宋天子往殿後的淨房過去。
趙頊身上裹著深黑色的羊皮皮裘,將殿中的寒意拒之於外,“太皇太後那裏還有消息嗎?”
宋用臣立刻回道:“半個時辰前,慶壽宮那邊還說一切安好,請官家勿須憂心。”
“嗯。”趙頊點點頭,“那八哥呢?”
宋用臣的回複遲疑了一點:“……這幾天都有錢乙在照看著。”
聽出了宋用臣話語中的顧忌,趙頊黯然慘笑:“難道這座皇宮,當真是不利皇子?八個兒子啊……就隻剩一個六哥了!”
“官家!”宋用臣急聲叫道。天子口.含天憲,這種話是不能亂說的。
趙頊一聲長歎:“錢乙是當世小兒科的聖手,他都治不了,也就是命數了。”
趙頊的話中已經是認命了,宋用臣聽得提心吊膽的,一顆心如同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太皇太後拖不過今年冬天了,八皇子眼下多半也沒多少日子,要是西北再來個噩耗,皇帝還能不能承受得起,想想都讓人心憂如焚。他現在寧可西北那邊永遠都沒有消息,也比壞消息傳來的要好。
前些日子因為趙頊的發病,在宮中朝中都引發了一場混亂。盡管隻是輕微的暈眩,但人心的浮動卻是怎麽也壓不下去的。而且天子的身子骨究竟如何,他這樣的近侍再清楚不過,若是有個什麽萬一,到時候隻有一個六哥,那個局麵可就怎麽收拾?
趙頊泡在熱水中,溫熱的感覺,讓整個人稍稍放鬆了下來。洗澡水熱得有些發燙,裏麵灑了香精,有著一股淡淡的蘭花香。
趙頊仰靠在木桶中,感受著水中的熱力漸漸滲入體內。身體和精神在清淡的蘭花暖香中完全的鬆弛下來,似乎就要睡去。
沒有人上前打擾,內侍和宮女都屏氣凝神,一聲不發,絕不敢驚擾到趙頊的休息。
不知過了多久,宋用臣的聲音響了起來,但不是跟趙頊,而是不知跟誰在說話。隔了一重鏤花的木門之外,宋用臣與人交談的聲音很是模糊,趙頊沒有去仔細分辨。依然緊閉雙眼,休養著精神。
“官家!官家!”宋用臣突然響起的呼聲中全是驚喜,木門被推開,他跌跌撞撞奔了進來:“河東勝了,河東勝了,是大捷!”
“……大捷……”泡在水中的趙頊,腦筋還有些遲鈍,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是大捷,河東路大捷!”宋用臣高聲強調著。
“大捷!?”嘩啦一聲,趙頊在水中坐直了身子,就看到宋用臣舉著一份奏表在麵前展開。
宋用臣的手也抖著:“韓岡和李憲具表上聞!官軍盡殲攻入河東地界的阻卜賊寇。斬首近兩千,其餘或俘或降,漏網者寥寥無幾。”
“好!好!”趙頊除了叫好,甚至都沒有其他的話可以說了。這麽些天來,總算是有個好消息了。
將奏表交給趙頊,宋用臣悄悄的退出來,留著天子在裏麵欣喜欲狂。
趙頊抓著河東路的奏表看了一遍又一遍,奏章都已經被水濡.濕,他還舍不得放手。外麵宋用臣又不知再跟誰說話,趙頊也沒有去在意。
片刻之後,趙頊神清氣爽的換了一身衣服出來,眉眼間盡是歡喜。還在想著今天去崇政殿,要好好的商議一下怎麽賞賜這份功勞。
可宋用臣臉上的喜色已經消沒不見:“官家,環慶路高遵裕上表請罪。其領軍至櫜駝口,遇西賊五萬堅守其地,一時攻之不克,所部傷亡慘重……”
“攻之不克,傷亡慘重?”趙頊頭暈目眩。環慶軍這一路的援軍玩了,鹽州城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