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透過窗戶抬頭看著天上的陰雲,皺起的眉頭,將心中的擔憂表露在了臉上。
正是夏收時節,一場不適時的大雨,往往能將一年的收獲拉下來一成半成。看似不多,但以一路幾千萬石的收獲為基數,那可就是個讓人無法承受的數字了。
盡管京城這邊已經收獲了,不需要有太多的擔心,但河北、河東開鐮的時間,往往要比京畿遲上幾日。不知道會不會會不會遇上下雨的日子。若是在已經確定豐收的情況下,撞上一場破壞收成的暴雨,這一喜一悲,對身體可不好。
農為國本。平日裏,各地的氣候狀況都會及時傳到崇政殿中。今年上半年,天下各路都是風調雨順,就是有點水旱蝗等災害,也僅僅是局限於一州數縣,並沒有泛濫開來。
前些天,南方兩淮開鐮,報稱豐收的喜訊幾天之後便在趙頊麵前高高壘起。
而這幾天,京畿的麥田也開始收割。不見是各州各縣,就是趙頊在南郊種得幾畝田,報上來的也是大豐收,畝產四百餘斤。甚至還獻上了兩支麥稈,就在趙頊的禦案上擺著。麥芒一根根的有些紮手,金黃色的麥粒雖不算飽滿,但其中一支上麵長了三條穗,另一支的麥穗則是兩條,乃是難得的祥瑞之兆。
雖說是種,其實也不過是籍田之禮,在春耕時執犁推了三推而已。但畢竟是趙頊親自動手過,看到自己犁開的田地大獲豐收,心中總是多上一份歡喜。
在禦田中的新麥已經送進了宮中,明天,或許今晚,就能吃到用新麥磨出的麵粉所做的炊餅、饅頭或是湯餅了。
不過趙頊也做了十多年的皇帝,知道所謂的四石畝產,至少要打個七折,能有三石就不錯了。而且還是天子田的緣故,水肥沒人敢省,雜草、害蟲時時清理,不敢有所懈怠。京畿田地的地力,耗用得很厲害。換作是普通的田地,一畝旱田,在豐收的年景,差不多也就兩石上下。
北方的麥田,也隻有關中的白渠周邊諸縣,河北的大名府,京東的鄆濟等寥寥數地,才會有畝產三石的時候。
趙頊輕歎了一聲。田畝的產量是苛求不來的。北方的收成肯定是不能與南方相比。越是向南,產量就是越高,而且還是一年雙熟。到了五嶺以南,三熟都不是問題,隻看田主勤不勤快,會不會照料莊稼。
在過去,廣西諸州的稻米產量,這兩年都多了起來。每年總有五六十萬石的稻米,沿著左右江一路入海,與交州的稻米、木材和白糖等特產,一起運到福建,兩浙和江東。市麵上多了一百數十萬石的廣西大米,加之本身也是豐收的緣故,江南的糧價這幾年都被牢牢壓製在一貫一石半。連帶的讓京城的米價,也穩定在六十餘錢一鬥的水平上。
雖然趙頊不情願承認,但他也清楚,這是韓岡在廣西擔任轉運使和邕州知州後,給朝廷和國家帶來的回報。
出身農家的韓岡,比起邕州過去的任何一名知州更為關心農事。而他在當地巨大的聲望也能支持他的一切主張。更重要的,是交趾人在邕州的屠戮,以及大批的交趾俘虜,使得韓岡可以大刀闊斧的在廣西推廣更好的耕作技術,開辟溝渠來澆灌田地,而不用擔心受到當地大戶的阻撓,以及百姓對工役的反對。但換作其他官員處在他當時的位置上,恐怕都不會將精力分散在農事上。
隻看韓岡在廣西農業上的作為,便是宰相之任,何況這還是他諸多功績中,並不怎麽起眼的一項。就是太過出色了,要是他的才幹,是由幾個人分別擁有那就好了。
在淺灰色的天空中,幾道筆直向天的黑色煙雲十分的顯眼。城西、城東都有幾束濃煙直上雲頭,趙頊知道,那是兩座鐵場旺盛的爐火帶來的結果。
京城的鐵場,為了釋放煉鐵後的餘煙,都修了高達近十丈的煙囪,城西、城東加起來有四五根。從煙囪中散布出來的煙塵,時不時的就飄到城中。使得潤肺止咳的川貝母的銷量,比過去還沒有建立鐵場的時候多了十倍。
眼下光是東京城周圍的鐵場,一年就有四千多萬斤的生鐵,百萬斤的鋼。而徐州鋼鐵產量,比京城還要多。如今大宋禁軍能做到甲堅兵利,靠的就是一年上萬萬斤的鐵,和數百萬斤的鋼。
被開采出來的大量石炭,並不僅僅應用在煉鐵上,東京城中的千家萬戶平日裏的生活已經都離不開石炭。一艘艘石炭船,充斥在在五丈河中。城外的河南河北十二炭場,一座座黑色的山峰拔地而起,囤積的石炭以千萬計。前些日子,河南第八炭場的一座煤山突然無火自燃,鬧得京城中連著幾日都浸沒在煙霧中。
而且石炭多了,燒磚也便宜了許多。河東路經略使韓岡前些天上書,利用麟州神木寨附近的石炭來燒製磚石。因為澶淵之盟,邊境的寨堡不便輕易改建、增築,但想到用磚石砌起外牆給城防帶來的助力,遼人的反對聲可以丟到一邊去。若是再將內線的一幹軍寨的城牆包起來,前後兩重壁壘,就是遼人來了,也隻能望而興歎。
被韓岡的這項提議所引發,朝堂上已經有了將東京城城牆用青磚全數包裹起來的動議,如今五十裏東京城牆,有磚石防護的地段,隻局限在十幾道城門附近,以及城牆頂端。至於牆體,夯土還是暴露在外。若是能用青石磚包起來,就是麵對霹靂砲,也能安心。
看到這些奏章,趙頊為此下定了決心,還是早點將韓岡調回來,讓他留在河東,還不知會有什麽事。可對於是否要增築東京城,卻還沒有定下來。
東京城牆是四年前才修建完成,這時候又興工役,京畿百姓和在京的廂軍的怨言恐怕不會小。而且錢糧還是要多留一點才能讓人安心。要想收複燕雲,再多的錢糧儲備都隻會嫌少。
收複燕雲,趙頊不會急於一時,但他也沒打算拖到十年之後。趙頊絕不願意守著如今用歲幣買來的和平。收複幽燕、雲中,是他的畢生所願,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心甘情願。
要將新近得到的甘涼、銀夏的州縣初步安定下來,需要大量的移民和屯墾,就算動作再快,選用的官員舉措得當,也差不多要五六年的時間。等到五六年後,西北稍定,那時候,差不多可以籌劃對遼國開戰。
趙頊回頭看著張掛在殿中一角的輿圖。從河北進攻,最大的問題的就是兵力移動不及遼人,糧草又轉運不濟,但對於這樣的困局,眼下也有了應對的手段。
不過趙頊現在最想的並不是在河北鋪設軌道,而是平行於汴河,從亳州將軌道鋪到開封。
盡管這些年來,借用雪橇車,冬日依然可以利用汴河運輸。但冬天在汴河上使用雪橇車的成本太高,且限製很多。如果天氣不夠冷,汴河水不封凍,雪又不足的話,就隻能坐等老天賞臉。從時間上看,從十一月汴河封口,到來年二月重新啟用。漫長的一百多天裏,真正供雪橇車安穩運行的也就一個多月到兩個月的時間。
如果能換成軌道,那麽情況就兩樣了。至少不用再靠天吃飯,不論冬夏,都能派上用場。而且比起誰都能利用、無法穩定控製的水路,改成軌道之後,不但抽稅查稅方便,還能多饒一筆轉運的費用。汴河北段這些年因為黃河泥沙湧入的緣故,河床越來越高,在汴河中的船隻,比堤外的房頂都高,
就如方城埡口處的軌道,雙線加起來也不到百裏,但平均每個月的收入,穩定在三萬貫上下,就算維持這條軌道的費用,一個月也要近五千貫,但利潤是成本的五倍,這樣的買賣,可以說是一本萬利。以眼下的收入水平,隻要再有兩年的時間,就能徹底的收回了當初修造江漢漕渠所有的投入。
何況這還沒有將多了一條聯係南方的命脈,給京城帶來的好處算進來。且有了江漢漕渠,開發荊湖可是更加方便了。
由誰來主持興修亳州到開封的軌道,從沈括開始,趙頊已經在紙上寫了七八個人名出來,但自始至終,趙頊都沒有將韓岡的名字書於其上。
天色將晚,趙頊方從崇政殿中出來。站在殿門後恭送的內侍不是過去的那個身材高大,形似武夫的童貫。童貫辦事不力,已經給發派到江西的洪州做走馬承受了。但新來的黃門,卻比不上童貫心思靈動,除了勤勉,也沒有別的能力。
這幾日,唯一的兒子趙傭又生了病,趙頊從崇政殿出來後,沒直接會福寧殿,而是先去探望兒子的病情。
專職照顧趙傭的老宮女,在宮中被人喚作國婆婆。見到聖駕親臨,連忙帶著宮人跪拜迎駕。
兒子在房裏麵病著,趙頊沒耐心顧這些俗禮,急著問道:“六哥怎麽樣了?”
“回官家的話,喝了錢太醫的藥,已經能睡得安穩了。”
趙頊稍稍放心了下來,錢乙是小兒科聖手,他開的藥不會有什麽問題。
“今天有誰來過?”趙頊又問道。
“就朱娘子親自來過。太後、聖人、大劉娘子、小劉娘子、刑娘子,都遣了人來探視。送來的藥也都造冊後收了起來。”
趙頊聽著點了點頭,唯一的皇嗣病重,除了生母能來,其他人都不得不避嫌。
‘也是六哥兒體質一向虛弱的緣故。’大宋天子暗歎。
從胎裏出來,就沒少病過,不論是穿多了或是穿少了都少不了生上一場病。一個痘瘡,身體壯的小兒能撐過去,如趙傭這樣的體質,隻有夭折的份。種了痘之後,至少放了三成的心。隻是會造成小兒夭折的疾病可不止痘瘡一種。
韓岡提出了免疫法的理論。依據這個理論,所有得過之後就不會再犯的疾病,都有可能跟牛痘一樣來事先預防。為此,趙頊給厚生司和太醫局的錢從來都沒有節省過。還不知什麽時候能看到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