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韓岡奉詔開始修纂《本草綱目》之後,太常寺一角的院落,便聚集了之前的幾十倍上百倍的關注。
畢竟種痘之術源自於韓岡,誰都想著他還能有什麽驚人的創見。而《本草綱目》編修局中,也沒有下緘口令。將腐草化螢證偽,這樣的新奇之說,自然是最容易散布出去的。
“腐草化螢竟然是錯的……”趙頊臉上的表情中有著幾分迷惑,“消息確實嗎?”
宋用臣連忙道:“回稟官家,這是奴婢自太常寺親耳聽到的,不敢妄改一字。隻是是對是錯,奴婢就不知道了。”
“你下去吧。”趙頊點了點頭,示意宋用臣下去,但立刻又將宋用臣給叫住:“等等……”
宋用臣停住了,弓著身子等趙頊發話。
但趙頊遲疑了半天,最後仍是一揮手:“還是下去吧。”
待到宋用臣這名內宦離開崇政殿,趙頊就神態疲憊的揉起了額頭。韓岡要編《本草綱目》的原由,他也知道有幾分是為了氣學,隻是沒有想到會是從這個角度,用這樣手法。
趙頊不覺得有必要讓人去重新驗證這條傳言的真偽,韓岡這名大臣的品性為人,趙頊很了解。他既然將話說出口了,那麽就肯定是擁有著十足的把握。韓岡一貫的標榜實證,自然不會在這方麵出簍子。
也就是說,《禮記》之中的腐草化螢這一條,便是延續千年的誤解。
好手段啊。
縱然心頭憋了口一氣,趙頊還是覺得要為韓岡的行事讚歎兩聲,不愧是朝廷中數一數二的帥臣,聲東擊西的用兵手段,已經用到了道統之爭中。
趙頊一直都在關注著《本草綱目》編修局中的消息,韓岡張掛在局中正廳內的兩株生命樹,都在第一時間複製到了福寧殿中。
對於韓岡所創立的這種看起來繁複異常的分類法,趙頊隻覺得有趣而已,但當方才宋用臣帶著最新的消息回到崇政殿,趙頊卻無奈的發現自己似乎又弄錯了。
從父親英宗登基,到趙頊本人繼位,再到元豐三年的現在,這十幾年間,一直都在接受第一流的學者的傳授和教誨,即便僅僅是中人之智,也早就擁有了足夠的才識,趙頊自然能明白韓岡對腐草化螢的證偽,絕對不是表麵上的那麽簡單。
目的也好,影響也好,這一回氣學一脈在爭奪儒門道統的道路上,又前進了一大步……不對!趙頊搖搖頭,是將對手向後給扯了回來。
無論如何,韓岡對詩傳禮記下手,都是毫不容情的在掘對手的根基。《詩經》被攻,過去所有有關螟蛉之子的注釋都有問題,《禮記》被斥,那麽這部書的《月令》一篇,乃至對這一篇加以注疏的曆代傳注,都成了笑料。
韓岡起意編修藥典真正的目的終於浮上水麵。之前的臆測,在韓岡的真實目的麵前,顯得太過膚淺了。
韓岡一直以來的作為,都是為了宣講氣學。讓他去管理太醫局和厚生司,編修《本草綱目》,的確是壓製了他晉身兩府的可能,但另一方麵,也給了他光大氣學的機會,等於是將貓丟進了魚堆裏,正合他的心意。
趙頊陰沉著臉,與殿外豔陽高照的截然相反。身為天子,趙頊絕不喜歡看到事情脫離他掌控的方向。這一件事,趙頊雖不認為自己是被愚弄,但他還是很不喜歡這樣的結果。
因為他要一道德。
作為天子,趙頊希望朝廷所主張的一切,從儒學,到法度,不受到額外的挑戰,這事關朝廷的威信,也關係著朝廷中人心的穩定。
若是普通的經義論辯,完全可以不加以理會,但韓岡從來不跟人爭辯,從他在瓊林宴上丟石塊和秤砣開始,就一直用可以眼見的事實來為自己張目。
明顯的錯誤是無法去掩蓋的。就如螟蛉義子的謬誤,當韓岡指正之後,駁斥者成百上千。就是在經筵上,給趙頊講學的幾個經筵官,也都嚴斥韓岡的荒誕不經。但等到越來越多的人通過實證,證明了韓岡的正確,之前在趙頊麵前義正辭嚴的幾個人,都沒臉再講《詩經·小雅》中幾篇詩章。
以實為證。
當韓岡舉起這一麵大旗,便讓人再無法與之辯駁。講學就是一個說服世人的過程,而要想說服人,永遠都不能脫離事實。經書、釋義,無論哪一家的言論,都必須向這麵旗幟低頭。而這便是以格物致知而揚名的韓岡,最為得意的戰場。
趙頊也曾了解過氣學的觀點——形而上的道,必須返歸到形而下的器,所謂的器,就是可以眼見的現實。
韓岡一心一意的在刨新學的根基,《詩義》已經給他戳了一個洞,眼下又盯上《禮記》。
雖說《三經新義》所注疏的經書是《尚書》、《周禮》和《詩經》,而王安石當初給趙頊講學時,也曾經批評過《禮記》中多有偽篇。但當韓岡在揮斧看法《禮記》的根基時,難道會放過涉及草木蟲鳥百餘條的《詩經》,難道會放過天下所有不免涉及於此諸多經書及其注疏釋義?三經新義中,有關這一方麵的條目,數量可是為數眾多。
趙頊並不知道什麽叫做意識形態,但他作為皇帝,天然的就明白新法的順利推行和延續,取決於一個穩定的理論基礎。隻為國事,新學這麵大旗便是絕對不能倒的。
但韓岡擺明了要以實證來宣講氣學的正確,不僅僅是新學,可以說,儒門諸多學派,他一個不漏的都有踩在腳底的打算。道統之爭的殘酷,比起爭霸天下,也不遑多讓。
怎麽辦?怎麽辦?
趙頊在心中喃喃念著。
難道要撤掉《本草綱目》的編修局?還是跟韓岡說,讓他隻要將藥典編好就行了,不要再給朝廷搗亂。
但要是當真這麽做了,韓岡多半會直接辭官回去講學。趙頊很清楚,這麽點小事,脾氣硬一點的士大夫都做得出來,甚至可能會更興奮,就像受到了挑逗的鬥雞,不啄人兩口是不可能放手的,到時候丟臉的可是他這個皇帝了。
而且要是自己錯了,氣學在多少年後壓倒了新學,那麽後人加以更正時,他趙頊留在史書中的形象,必然是跟主張異理的梁武帝,唐憲宗相差不遠了。
還有皇嗣的事,有韓岡這名藥王弟子在京城坐鎮,皇嗣的安全也能多一番保障。趙頊可以在職位上打壓韓岡,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這是皇帝的權力,但他卻不願逼得韓岡請辭出外。
反反複複考慮再三,趙頊招來了
“將《字說》刊發於世,並發送國子監……還有,從明天開始,經筵上開講《字說》。”
雖不便明著來阻礙韓岡對氣學的宣揚,但隻要朝廷的進退之路還在手中,氣學就隻能在外講學,而進不了朝堂。趙頊倒想看看,當《三經新義》的根基《字說》一書上了給天子講學的經筵,韓岡還有什麽招數來動搖新學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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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這是拉偏架啊!”
韓岡是在家裏聽到了趙頊的這個決定,對於此,也隻能笑歎一聲。
“官人,不要緊嗎?”嚴素心小心的問著韓岡。
“有什麽關係?”韓岡不在意,從嚴素心手中的盤子上拈了一枚葡萄吃了,“皇帝能做的也就這些了,難道還能將為夫又踢出去不成?也不看你姐姐現在在宮中有多受歡迎。”
王旖剛剛從宮裏麵回來,這是她半個月來第二次受到皇後邀請入宮。不管怎麽說,韓岡諸多子女一個個健康活潑,還有種痘法讓天下幼童免去了痘瘡夭折之苦,這就是王旖在宮中受人歡迎的最大資本。
在宮廷中,皇後和朱妃,都希望韓岡這位藥王弟子的身份,能庇佑六皇子健康成長。就是天子趙頊本人,讓韓岡來掌管厚生司和太醫局,從本心上,自然也有保護皇嗣的一份意願。
韓岡在醫道上的表現,也間接推動了氣學的發展,加固了氣學的根基。隻要天子還有一分為子嗣考慮的心,就不敢直接出手打壓氣學。隻是在經筵上讓人講學《字說》,也正是證明了這一點。
氣學如今展示在世人眼中的學說和文章,隻是爭奪儒門的道統,並無動搖朝廷統治的悖逆之意,還不到需要孔子誅少正卯那個等級。
而且以實為證就是最強的武器。韓岡所主張的格物致知,最大的長處就是實證,身邊隨處可見,隨手便可實證之,而其他學派,無不是以己意解天心,新學也好,程學也好,道德性命之說,哪裏比得上格物致知更直觀?
韓岡看著自己攤開來的右手手掌,得意的又攥了起來。儒林中的局麵並沒有脫離預計的軌道,隨著《本草綱目》的編修,所有與自然有關的經學篇章,都要在實證這柄大刀下走上一遭。
如今為了編纂《本草綱目》藥材堆滿屋,生藥熟藥將編修局小院的一半房間都占了去,在局中待上一天,身上就免不了沾滿藥味。
韓岡嗅了嗅衣襟,就是洗過澡之後也沒能散去,不過這樣的一點代價所換來的成果,倒是讓人樂意付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