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宮的時候開始下雪了。
不是鵝毛般的雪片,或是柳絮一般的細雪,而是一粒粒的冰渣子,被橫過禦街的勁風一把抄起,然後狠狠的砸在臉上。
風雪撲麵而來,韓岡皮糙肉厚,早慣見了風霜。摘下手套,用力搓了搓臉,便渾若無事的頂著風雪馭馬前行。
禦街兩側千步廊內的燈火在風雪中忽明忽滅,讓空蕩蕩的廊中更顯幽暗。寬達百步以上猶如廣場一般的禦街,也籠罩在黑暗之中。宣德門城樓上如星如月的燈火,也穿不透風雪拉起的幕布。隻有離宮回家的官員和他們的隨從一隊隊的提著燈籠,照亮了周圍的一小片地。韓岡環目四周,這樣的情形似曾相識。
“明天看起來要更冷了。”
薛向說話時帶著濃重的鼻音,將鬥篷又裹緊了。寒風直往他衣襟裏鑽,恨不得連頭到腳都給裹住,隻是要跟韓岡說話,沒好意思將口罩也戴上。
韓岡仰頭看了看天:“雪要是再大一點就好了,今年冬天,京城這還是第一場雪。”
因為入宮問對耽擱了一點時間,回編修局後不得不多費了一番功夫將今天的工作給完成,等到再從太常寺中出來已經過了黃昏。趕在在皇城城門落鎖之前出門,卻撞上了巡視地方才剛剛重新回朝的薛向。
“那還真得多下點雪,去年京城這裏十月就下雪了。”
“去歲河東也是連番暴雪,太原府還被雪壓塌了一些房屋,不過今年過來便是一個豐年。”韓岡說道,“這場雪下得大一點,明年當也一樣能是豐年。”
“若是明年又是豐年,可就是連著四年豐收了。元豐這年號可也算是名副其實。”薛向笑著,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幾分,“想起熙寧七年、八年的時候,真是恍若隔世。”
“……嗯,的確如此。”韓岡又想起了那一年幫著王安石與舊黨過招的日子。同樣是在郊祀之年,但早已是物是人非。想一想,也不過過去了區區六年而已。
這六年的時間,遼國兩個皇帝駕崩,西夏滅亡了,新法的地位穩定了,舊黨在外苟延殘喘,不過在高層中,真正的新黨也變得寥寥無幾,最後的勝利者是當今的皇帝。而韓岡,則是從一介京城知縣和提舉諸縣鎮公事這樣的中層官僚,成為了真正的重臣。
這幾年的天候仿佛是要對之前幾年的災害進行補償,各路連年豐收,官倉收之不及,米價幾乎被打壓倒了最低點。
“有天子聖德庇佑,當真是天下之福啊。”薛向正說著話,突地又是一陣寒風掠起,吹得他手足冰涼,不禁打起了寒戰,“真是夠冷的。”
薛向在馬上冷得發顫,一張鬥篷遮不住全身,身後張起的清涼傘也不能遮風擋雨,反倒差點將舉著巨傘的元隨給刮翻掉。
韓岡偏過臉看著薛向在寒風中瑟縮的樣子,道:“樞副是不是穿得少了點,這個天氣受了寒可不好辦。”
“不能跟玉昆你比身體,不過多喝兩杯熱酒就沒事了。”薛向扯起凍得發僵的嘴角,勉強笑道,“聽說官家冬天最喜歡喝的便是楊梅酒,醇而不烈,隻是得從兩浙運來。”
韓岡也知道趙頊喜歡楊梅酒,宮裏麵的嬪妃對於各色浸了鮮果的燒酒都很喜歡,正如薛向說的,醇而不烈,有的還因為放入白糖而使得口感更好。但烈酒就是烈酒,喝多了一樣會醉人,而且因為口感好,感覺不到燒酒的刺激,更是會讓人不知不覺中喝過頭。說實話,如今北方酗酒的問題已經遠比燒酒出現前要嚴重得多,尤其是在冬天,各大城市都時常見到喝多了而倒在路邊凍僵的屍體。
不過小酌幾杯倒是無妨,韓岡邀請薛向道:“樞副若不嫌棄,不如就由韓岡做東,在前麵的夜市中喝上兩杯如何?朱雀門下王家現烤的旋炙豬皮肉,還有梅家剛出爐的雞皮、雞碎,配著熱過的水酒,倒是正合適這個天氣。”
薛向側臉望向韓岡,不過在暗弱的燈火下卻隻能看到一幅剪影。挺直的鼻梁直透山根,線條剛硬,從麵相上說,當是心智堅毅不為任何事情所動搖的人物。如果在光線明亮的地方,韓岡臉上隨時隨地都帶著的溫文笑意,好歹能衝淡了一點麵相給人帶來的堅硬執拗的印象,但在此時此地,當外在的偽裝被黑暗掩去,韓岡的本性反倒更加清晰明了的呈現出來。
在薛向眼中,這是最讓人覺得頭疼的類型。就像當年的王安石,也像曾經一直盯著他不放的幾名禦史。幸好配合這種性格的,並不是如茅坑裏的石頭一般又臭又硬的頭腦。
“玉昆即有興致,薛向哪有不奉陪的道理?”薛向立刻點頭,也不在乎夜市上三教九流混雜,哈哈笑著:“聽了玉昆你的話,饞蟲都出來了。”
出了宣德門,沿著禦街一路向南,經過大約兩裏的路程,便有一片燈火密集如星海。禦街經過州橋跨越汴河後,穿過內城南門朱雀門直抵龍津橋前,長約一裏的路段上,便是赫赫有名的州橋夜市。
禦街熱鬧的隻有早市,到了夜裏就輪到南麵一點的州橋了。每當黃昏過後,州橋夜市便熱鬧起來,各色攤鋪百十家,各色雜嚼【小吃】琳琅滿目。不過乍起的風雪,讓今夜的客人比往日少了近半。許多攤主甚至都還沒開張,望著白茫茫的夜雪發著愣。
韓岡和薛向沿著禦街跨過州橋一路過來,沒人多看他們一眼,從州橋出內城的官員多了去,誰會費神注意他們。
隻不過當他們在朱雀門下停下步子,明顯是領頭的兩名身著紫袍的貴人隨即下馬,所有的攤主和客人都愣住了,人數不及往日多,卻依然熱鬧著的市麵陡然間安靜了下來,無數道目光切割過風雪交加的空間,落在兩人的臉上。
幾乎沒有朱紫高官願意在人流溷雜的夜市上吃喝,倒是衣著青綠的小官和吏員,在這裏吃飯時候比較多。雖然這兩隊人馬不知何時收起了燈籠和旗牌,不想讓人看出身份。但浩浩蕩蕩的元隨隊伍,有點見識的人都知道,這兩位少說也是兩製官以上,甚至更高。
韓岡和薛向都不在乎周圍人的眼光,下馬後走了兩步,就直接在王家從食的攤子上坐了下來,四周的攤位和桌麵,便立刻都給兩人的隨從給占去了。原本的客人,一見到他們的這番聲勢,隨即結賬遠避,不想惹起無謂的麻煩。
“店家。”韓岡不待元隨出頭,自己先一步招呼著店主,“旋炙豬皮肉挑頂好的給我上四份,煎夾子、豬髒各兩份,燒酒也來先兩壺的。這天冷得夠嗆,要快一點……啊,可別摻水!”
店主帶著顫音的高聲應答,讓店鋪裏的小二去舀酒燙酒,自己則忙不迭去挑已經漬好的大塊帶皮豬肉去炭火架子上去烤。
店裏的人看上去雖然有些慌,但動作還算麻利。韓岡點點頭,隨即招來一名元隨,讓他去梅家鋪子,去買雞碎雞皮腰腎之類的雜食來下酒。
“……批切羊頭,薑辣蘿卜,梅子薑、萵苣筍也別忘了都來點。”韓岡自自在在的吩咐著,完全
再一看周圍,他和薛向的元隨們的或站或坐,在外麵圍了一圈,卻沒有一個要點菜的,把周圍幾家鋪子的生意都耽擱了。便又道:“其他人自己點,別空占著座位。”說罷,向韓信比劃了一個手勢,讓他去負責。
衣服和臉都在燈火下閃著一層油光的王家從食的店主麵對著藍汪汪的炭火,記掛著身後的兩名顯貴,心裏麵直發慌。
方才那名年輕的官人點菜的時候,乍看上去便是常來常往的熟客,甚至王十三當真是依稀覺得麵熟,曾幾何時來店裏坐過。但那身服飾,無論如何都是從來沒有出現在這件鋪子中的異類。
兩人一個已入暮年,一個則正當年華,年歲相差得很遠,但都是金紫罩身。身上的紫色公服,腰間的金絲犀帶,無不在提醒人們,他們身份上的高貴。可是兩人坐在這看上去甚至有幾分醃臢的鋪子中,卻沒有任何別扭的神色,自在得就像是坐在樊樓的三樓上,飲著眉壽酒,聽著花魁唱曲跳舞一般。這樣的氣度,他還從沒有見過。
滾開的熟水裏煮著洗淨後的碗筷。多人共用的碗筷如不用滾水消毒易傳染疾疫,經過厚生司的一番宣傳,已經在京城中人所共知。就算是因此而大幅增加了炭火上的成本,也沒哪家食鋪敢於懈怠一點。或許過些年,食客們的神經會放鬆一點,但在牛痘法.正普及於世的現在,厚生司在衛生防疫上的發言,世人當成聖諭一般遵從。
王家的小二從滾水中瓷碗和酒盞裏專門挑了沒有被磕碰出豁口的兩件,又抄起了兩對筷子,用盤子裝了,連同已經燙好的熱酒,一並送到了韓岡、薛向的桌前。
在頂棚被熏黑的架子上掃了一眼,又瞅了瞅遠處向鋪子內偷偷張望的人群,薛向笑道:“今天玉昆你我在這鋪子裏一坐,明日烏台恐怕就又有事可做了。”
韓岡微微一笑,抬手給薛向倒酒:“債多不愁,他們說他們的,我們喝我們的。”
薛向仰頭一陣笑:“玉昆說得好,債多不愁,任憑他們去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