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還有。】
淩晨時彌漫在城中的寒霧,被騰起在半空中的太陽驅散了大半,可陽光照上身時,暖意還是沒有感受到多少。
已經是臘月初,天寒地凍,比半個月前更冷了三分。晴空萬裏的日子,河中的冰層卻又更厚了三分。城內的許多水井都凍住了,提不出水來。隻有少許用蜀中鑿井法鑿出的深井,靠著地下深處地氣尚暖,還有淨水提供。
街邊賣洗臉水的攤子上,一名小販正吆喝著,身周熱氣蒸騰,水霧彌漫。生意倒是很好。五六個婦人、小子正提著桶在攤前排隊。冬天的時候,洗臉水的生意總是最好。市井中許多人家懶得升灶化冰,幹脆買水洗臉,然後出外吃早飯。
今天早上,新任的侍禦史租的官宅裏的水井同樣被凍上了,出來時趕得急,也是不得不向外麵買了洗臉水來洗臉。
在福建時,甚至是開封以外的其他地方,都不會有人能想到洗臉水也能拿出來賣,隻有民風習逸成惰的京城,才能看到這樣的行當。
“元長!”
來自身後的呼喚讓蔡京從街邊的攤販上收回目光,回頭看時,一名身著青袍的官員正騎著馬過來,向自己招著手,惹得周圍市民紛紛看了過來。
蔡京冷起臉,待那人勒住馬,便衝他喝道:“強淵明,喧嘩市井,驚擾百姓,今日你犯在我手上,等著被參劾吧。少不了你的罰銅治罪!”
強淵明被嚇得不輕,連連拱手,“小的知罪,甘願受罰。隻是敢問,一天的俸祿有找嗎?”
“哪有那麽便宜的事?!”蔡京板著臉喝斥著:“好歹清風樓的一張席麵!”
“請客可以,小弟也當請客。莫說清風樓,狀元樓也成啊!不過元度來不來,小弟可是要好好謝謝他。”強淵明嘻嘻笑道,“當然,還要巴結一下元長你這位台端,小弟俸祿微薄,可要少罰幾個大錢。”
“這台端做得殊無味。”蔡京卻不開玩笑了,苦笑起來:“昨天你沒看到,李邦直一來便給人下馬威,還不知日後怎麽說呢?”
“且不看,元長你在王相公和韓三資政那邊都能說得上話,何懼他李清臣?韓魏王的侄女婿,要不是天子欽點,哪裏能坐得上台長之位?”
蔡京笑笑,搖頭不言。隻是他私心裏還是在歎息自己的資曆,否則這一回就該是侍禦史知雜事了。若是能做到禦史中丞的副手,過兩年去知諫院,再過幾年升禦史中丞,都是有先例在的。
可惜他現在隻是別稱台端的侍禦史,主掌台院。雖然是烏台三院台院、殿院、察院中最高位的台院,終究還是比不上禦史中丞的副手,有一條巨大的鴻溝,需要三五年的時間去跨越的鴻溝。如今次般連跳兩級的運氣,很難再有第二回。
監察禦史的人選,照例是由翰林學士、禦史中丞和侍禦史知雜事三方舉薦,然後讓天子從中挑選,兩府插手不得。不過宰執們要想在禦史台裏安插人手還是很容易,翰林學士和烏台長、副,都不可能是油鹽不進的人。
台諫官可以指斥兩府,兩府宰執誰控製了台諫,誰就立於不敗之地。現如今台諫空了大半,趕在韓絳、呂惠卿、曾布進京之前,這些缺額便被剩餘宰執早早瓜分殆盡。
除了李清臣是天子欽點——他這位判太常禮院在郊祀前後的表現還算不錯——其餘人選,背後都有兩府宰執身影。
蔡卞是王安石的學生,又在國子監中宣講新學多年,如果沒有蔡京的話,他進禦史台不會有任何阻力。可是現在必須避親嫌,所以蔡卞向王安石推薦了關係甚好的強淵明——其實蔡確和蔡京也有親,蔡京的曾祖父和蔡確的曾祖父是兄弟,正好是五服中親緣最遠的緦麻親。蔡京之前為禦史時,曾在天子麵前供述,趙頊沒當回事,詔不問。所以到了這一次蔡確升宰相、蔡京晉侍禦史時,倒是方便了,直接過關。
正在前麵街口等著兩人的趙挺之,他也被人推薦入烏台。不過私下裏走的門路不是王安石,而是蔡確。
不過蔡京和強淵明過去的時候,趙挺之卻在望著別的地方,並沒有看著兩人。
蔡京騎馬過去:“正夫,在看什麽?”
趙挺之回頭一看,見是蔡京和強淵明,先打了個招呼,然後衝南門方向努努嘴。蔡京和強淵明轉頭看過去,隻看見一票人馬往南門去,浩浩蕩蕩的隊伍有上百人之多,裏麵還多是朱衣的元隨。
“蔡相公?還是王相公?”強淵明立刻問道。
隻有宰相和樞密使才有如此規模的元隨隊伍。呂公著和王珪都已請辭,盡管還沒批準,但他們出門後也不會再張著旗牌,帶著元隨。現如今的京城,也就新上任的蔡確和王安石,能有這般人數的隨行人員。
“當是王相公吧。”蔡京道,“蔡子正今日文德殿上押班,初上任不可能告假。”
“是王相公,還有韓三資政。”趙挺之尤望著遠處的隊伍,目光中滿是欣羨之色,“也不知是為了何事?”
“元長你知道嗎?”強淵明問著蔡京。
“是來送人吧。”蔡京的確知道,“直舍人院的王安禮避嫌出外,前幾天堂除他去江寧府任知府。”
“王相公自清得過分了。”趙挺之聞言搖搖頭,“平章重事又不理庶務。”
“京師嫌疑地啊!”蔡京輕聲一歎,又道:“而且王安禮又是跟蘇子瞻一般行事不謹的性子,留在京城中徒惹人議論,早點出外也免得為人攻劾。”
“行事不謹?”強淵明道,“小弟隻聞說他治衙有政聲。之前曾有言或會代錢大府為開封知府。”
“不是傳言,是真事。”蔡京道,“前幾天翰林學士蒲宗孟論錢藻青城行宮郊祀前毀損之罪——這是恨錢藻不死——然後皇後就有意讓王安禮接任,不過給王相公拒絕了,之後又以親嫌奏請讓其出外。”
“就因為他行事不謹?”
“可不是這麽簡單。前些日子……也就是冬至前,台中就有要彈劾他的說法,不過給耽擱了。現在還不讓他出外,過些日子,小弟說不定都要上本了。”蔡京對兩名同年好友笑了笑,“大臣狎妓,王安禮他做的是最肆無忌憚的,甜水巷中依紅偎翠、放.蕩形骸都少不了他。這還算不上大事,真正能拿出來論事的,一個是他知潤州時,曾私致仕官刁約家侍婢,刁約死後又以主喪為名,誘略其婢女二人,另一個就是王平甫【王安國】剛滿喪期新滿,他便招妓飲宴。隻為這兩件事,王相公那邊就饒不了他。”
強淵明吃驚道:“元長連這些都知道?”
“禦史風聞奏事,若是耳目不靈,問題可就大了。”
“……多謝元長提點。”趙挺之向蔡京拱了拱手。
“也是小弟多嘴,進了烏台時間長了,自然會有有心人私下走報的。不必太過擔心。”蔡京笑笑,又向南望過去,“不過韓三資政怎麽也出來給王安禮送行了,兩邊來往聽說可不多。他不是王相公,五日一上朝,庶務全不理。”
“怕是避白麻吧?”趙挺之笑道。
“張橫渠的諡號交給太常禮院議了,《自然》期刊批了,千裏鏡的禁令也改了條文,可以說是弛禁了。可這韓資政還是看不起區區一個樞密副使啊!”強淵明的話中有著濃濃的酸味。
酸味是當然的,韓岡的行為讓蔡京心裏也是犯堵。
韓岡辭樞密副使的章疏,已經上到了第四本。誰也不知道天子會不會發下第五份詔書。這辭章的數目可比當年司馬光辭樞密副使時還要多。而且之前韓岡已經辭過一次參知政事。在士林中的名聲好得不能再好,就快趕上在民間的評價了。現如今,世人隻盼他入兩府,卻不會有多少異論了。
不過蔡京的臉上卻看不出來,一邊催動馬匹和趙挺之、強淵明往西門走,一邊笑道:“韓三聰明得很,兩府之中危機四伏,他哪裏會摻合進去。隻看郊祀之夜的定儲之功,清涼傘在他而言乃是唾手可得,何必在乎遲早?”
這一點就不需要蔡京來解釋了,如今半個京城都在議論天子對兩府的人事安排。除了一開始時對兩府盡數新黨的驚訝,之後便很快就了解到了天子的用心。
韓絳和呂惠卿的恩怨,呂惠卿和曾布的恩怨,王安石和曾布的恩怨,蔡確這個見風使舵的新黨和其他人的恩怨,兩府中的恩恩怨怨都傳遍了京城。
“元長說得是。”趙挺之大笑,“現在的兩府是天子聖心獨運,雖說皆是舊日同道,可東西兩府不可能合得來,王平章也絕不願看見曾子宣入政府。隻為他,王相公連著兩天請對入宮,好不容易才被安撫下來。等韓子華、呂吉甫和曾子宣入京後,照樣好戲連台,比黃河龍門處的漩渦還險三分,韓玉昆如何會往漩渦裏跳。”
“說反了吧,韓三進西府,害怕的該是呂吉甫和曾子宣。沒看二大王、司馬十二和呂樞密是什麽下場?三大王現在多半已經到了地頭,他是一刻都沒敢在京裏多留啊!”強淵明哈哈笑著,又一下收斂起笑容,“元長,說實在的,你這個殿中侍禦史可是惹到他才得來的,可是險得很啊。”
蔡京知道韓岡肯定不會記恨,但能不去招惹韓岡,他是絕不會去招惹。就算再嫉妒,也是知道強弱之別,“韓資政器量寬宏,豈會在意這些小事。”他揚起鞭,“別說了,時間不早了。別李中丞到了,我們還沒到。”
“說得也是。”
三人都是給解職出外的李定送行的。李定是受牽累而出外,有王安石在上麵,很快就會回來,給他送行並不犯忌。大半個禦史台都會到,當然不能耽擱時間。
三人揮鞭驅馬,加速往西門行去。
疾行間,蔡京不經意回頭,自韓岡以三章呈於天子,據說王安石和他沒有再見過麵,若說恩怨糾葛,王安石和韓岡這對翁婿,他們之間的矛盾可是更難調和。
今天以給王安禮送行的名義同行,也不知會說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