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禧稱病於都亭驛中,一時間放下了身上的任務,不過來自遼國國內的信函還是照常收到。
檢查過信函是否偽造,從密語寫就的書信中得到了最新的情報。蕭禧將信函遞給折幹,“尚父已經領兵到了南京道,現在應該已經收到了宋國皇帝中風的消息。尚父用謀鬼神莫測,多半會當真出兵。興靈那邊更是已經下令便宜行事。如此一來,宋人遲早要屈服的。折幹,接下來要怎麽做,想必就不用說了吧?”
蕭禧的態度很明確。韓岡的確強硬,但並不代表他背後的朝廷也會強硬到底。一旦戰事開啟,在朝堂的壓迫下,韓岡的態度終究還是會緩和下來。到時候隻要給他一個台階下,當能成功達成預期的目的。
折幹接過信看了一陣,然後默默的收起來。他也知道蕭禧的想法,但他心中的想法卻跟蕭禧不一樣。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事,他已經原原本本的用密語寫了回信,讓信使帶了回去。如今尚父已經到了南京道,想必很快就能收到這封密信——這件事蕭禧當然知道,折幹身負的使命中就有監察這一條。折幹是耶律乙辛斡魯朵中的提轄,能領兵的大將,比起親信,當然是在蕭禧之上。
可是不論蕭禧犯了多少錯,隻要結果好,就什麽關係都沒有。蕭禧就是要賭一把,還把折幹趁勢拉下水,要受責將會一體受責。
折幹起身:“韓學士應該快到了,下官這就去做準備。”
“你去吧。”蕭禧也不留他,“別忘了將國書帶著,讓韓岡知道尚父的態度。”
在這幾天來一貫的時刻,韓岡準時的出現在了都亭驛。
折幹將韓岡延至花廳中,寒暄了數句,便將國書拿了出來。
正準備拆開宣讀,韓岡卻將手一伸:“不必讀了,拿過來便是。”
折幹神色微變,但還是依言遞給了韓岡。
將這份國書直接上殿呈於宋國皇後,現在看起來已經不可能了。那麽請韓岡轉交,互相通個氣,商量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給雙方一個台階下。大宋不缺錢,隻要跟過去一樣給大遼這邊足夠的好處,這次的事也沒過去了。至於邊境上的一點小摩擦,在白花花的銀子和亮閃閃的絲綢麵前,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折幹覺得隻要宋人能給尚父一個麵子,就算一年隻有個三五萬貫也不會嫌少。
但韓岡將國書拿在手中,手指一動,用絲帶纏緊的卷軸轉了一個圈,卻連看也不看的就放在一邊。
輕佻的動作讓折幹勃然變色,韓岡卻隻是笑:“這裏麵的文字,幾分真,幾分假,你我都知道。尚父想要什麽,同樣是你我都知道。副使既然在尚父斡魯朵中任官,那麽有些話,到可以你我私下裏說一說。”他
輕輕一笑,瞥了廳中的幾名遼人侍者一眼,“絕不會讓副使辜負了尚父的信任。”
折幹臉色數變,一番掙紮之後,終究還是揮退了閑雜人等,讓廳中隻剩韓岡和折幹二人。不過韓岡的笑容,也讓他警覺起來:“不知內翰是何意?”
“隻為兩國交好,尚父想要什麽,鄙國就會送上什麽。隻是要換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方式。”韓岡無意賣關子,吊人胃口,“想必貴國尚父手上應該掌握了不少商隊,一年中當也能有不小的收獲吧。”
折幹能被派來做副使,並不僅僅是因為他外粗內細,且還忠心於耶律乙辛,更是因為他對宋遼之間的關係也深有了解:“貴國不是一直都對我大遼提防萬分,甚至連邊境上的榷場出入都要搜檢,有多少商人被逼走了?難道貴國打算放開榷場?”
“如果隻是單純的放開榷場,恐怕尚父也會心有疑慮吧?”韓岡笑得更為深沉。
在此時,遼人和宋人不是沒有商業交往。相反地,商貿往來其實很頻繁。但由於士人控製的大宋朝廷對商人有著根深蒂固的不信任,甚至認為貪於財貨的商人會為了錢向遼國泄露國中軍情,便一直從各方麵施加有形無形的壓製——自然,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雖然也有一定道理,但河北大族的私心更是無處不在——兩國間明麵上的貿易其實一直發展不起來,隻有一支支參與回易的商隊在邊境上奔走往來。
而且另一方麵,遼國也同樣對大宋提防萬分。倒不是軍機情報,而是國中的金銀等物大量外流。每年的歲幣,五十萬銀絹中的二十萬兩白銀,往往不要半年就會回到宋人的錢袋裏。
所以異族的有識之士,總要喊著廢漢禮、複蕃禮。內容相近的口號,西夏喊過,遼國也喊過,漢人的製度和上層生活,的確極有吸引力,但官員們的詩酒風流實在是太過奢侈了,奢侈到就是大宋也是勉力支撐,最後不得不變法。而大宋以外,更是沒有哪個國家能支撐得了模仿漢人生活的統治階層。而且這樣的生活也會消磨統治階層的意誌,最後變得糜爛不堪。
遼國一直都采用捺缽製度,讓皇帝帶著整個朝廷遊走四方,而不在某座京城中常駐,其實也有畏懼漢人生活毀壞契丹統治根基的想法在。
折幹當然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更為不解,甚至有一份好奇心,“學士到底是何意,還請明說。”
韓岡將手一張,伸開五指:“一年五十萬貫的收益,不知尚父會不會滿意?!”
折幹身子猛地一震,手上拿著的茶盞,連茶水都潑了出來。他顧不得燙,連忙問:“學士莫不是在戲耍人?!這可是歲幣的一半啊!”
韓岡笑了:“歲幣也不過一百萬貫而已,其實在大宋和大遼,都不算多。”
五十萬銀絹,包括二十萬兩銀,三十萬匹絹。由於銀價對錢一向是一兩兌兩貫半到三貫,而絹則按照質地不同,一匹從一貫到十貫不等,越便宜的數量越多。故而每年朝廷實際上的付出,平均下來大約相當於一百萬貫左右。五十萬貫的收益,基本上正好是其一半。
“還請學士細細說來。”
“東京城七十二家大行會,任何一名副行首,一年都能至少上萬貫的收入。而以貴國尚父的身份和權勢,如果用在商事上,一年的收益,也許一時還比不過五十萬匹兩銀絹的歲幣,但要是連一半都做不到,那怎麽也不可能。而將歲幣從五十萬匹兩增加到七十五萬匹兩,這個美夢恐怕連貴國尚父本人都沒想過吧?”
韓岡說得並不客氣,但折幹卻聽得怦然心動。若是從宋人那裏得到的好處能讓歲幣實質上平添了一半——而且還是專門給耶律乙辛一人——那麽回到國中之後,什麽事都能抵得過了。這就是功勞。
“但榷場不開,如何能做到這麽多?鄙國國中可沒有……”說到這裏,折幹猛然一凜,斷然道:“馬可不成!”
“當然不是馬。大宋一年需要軍馬數萬,想必尚父也絕不會答應。”韓岡不再笑了,而變得言辭誠懇,“不過貴國幅員萬裏,珍寶特產無數,用以交換鄙國的絹綢瓷器,隨便挑一樣就可以了。就是隻賣長白山中木料,一年也能賣上數十萬貫啊。”
之前崇政殿上,在韓岡說出‘朝廷什麽都不要做,隻要能夠默認就夠了’這話之後,宰輔們都猜到他打算用邊界商貿的收益來安撫耶律乙辛——都坐下來好好做生意了,又怎麽會整天想著在邊界挑事進而敲詐?
但韓岡想要做的不僅僅是擴大邊界商貿往來,更是要幫著遼國開發合適的商業項目,有來有往才能讓生意繼續做大下去,否則就是單方麵的吸血。不要指望耶律乙辛會上這個當。任何一個提議,必須是有足夠吸引力。
正如之前所說,遼國對擴大貿易同樣有著深深提防。耶律乙辛在才智上,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一位明君。他肯定會提防誘惑中隱藏的危機。隻是如果是用本國國內的特產來交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而且他的利益跟遼國的利益是不一樣的,他對遼國的統治並不是名正言順,必須用更多的好處來交換。
韓岡甚至都不怕給耶律乙辛送兵器送甲胄,因為這些武器的第一目標決不是大宋,而是耶律乙辛在遼國國內的敵人——當然,兩府是絕對不會答應的就是了。
折幹皺眉想了一陣,他很提防韓岡,但他想不通韓岡的話中有什麽陰謀,不過折幹知道,這件事不該有他做決斷,隻要將細節報回去就行了:“敢問學士,具體該怎麽做?”
“至於細節,千頭萬緒,我也沒有陶朱公的才華,自然會有人會去求見貴國尚父。到時候,隻要副使居中搭個話就夠了。”韓岡端起茶喝了一口,“鄙國將會遣人以買馬的名義去貴國——想必副使也知道鄙國京中賽馬有多風行——不過實際上買馬是附帶,鄙國並不指望能從貴國那裏得到大批的戰馬,隻是借個名義而已。”
用工業品交換原材料和土特產,這是後世最為常見的貿易方式。以貨易貨也好,用銀錢中轉也好,個中利潤隻要想像一下,就能看到那閃爍著的金黃色光芒。
在遼國國中做配合,用的是權勢,對耶律乙辛來說,也根本不需要任何成本,幾句話就夠了,但回報的則是真金白銀,自然是得利甚多。在大宋朝廷這裏,甚至能跟商人按章抽稅,同樣有好處。
順豐行從京城其他商會那邊收集來的資料證明,宋遼兩國每年的貿易規模總量不會超過兩百萬貫,這還是已經將估算的回易總額給計算了進來。明麵上在緣邊各大榷場的交易總額,僅僅是用過瓷器等奢侈品,將歲幣中每年二十萬兩的白銀給收回來了,抽到的稅也不過幾萬貫而已。
在韓岡看來,眼下的交易規模實在太小,效率也未免太低,這可是兩個擁地萬裏的大國之間的貿易數量,人口更是世界上分列第一第二。一年預計才兩百萬貫,這比沒生意還丟人。
而且遼國還有很多好處沒有開發出來。比如毛皮、東珠、高麗參,甚至海東青——讓耶律乙辛去壓榨女真人去——就是木材,尤其是上等的大料,北方也是極其稀缺的。若是短距離的海運能夠成功的話,從長白山上伐木,順著水放下來,從鴨綠江口運抵青州,通過濟水、梁山濼、五丈河這一條線,一路運到京城。
這是一樁互利互惠的貿易。絲綢、棉布、瓷器,大宋這邊多得很,而且擴大生產也容易。耶律乙辛那邊隻需要出原材料就足夠了。韓岡是真心實意為耶律乙辛著想,並不擔心他不咬鉤。
“當然。”韓岡放下茶盞,“我覺得這件事就不需要勞動重病的蕭林牙了,讓他安心養病。想必副使應該能直接聯絡上貴國尚父吧?”
韓岡的勸誘,如同魔鬼的耳語,引動著折幹的心。蕭禧在熙寧八年做得太過分了,大宋朝廷這邊沒人看得他順眼,將他拋到一邊去,直接跟耶律乙辛聯係,也算是一個小小的報複。
折幹麵露掙紮之色,但很快就恢複了平靜,點點頭,“折幹明白了。”
耶律乙辛的利益不一定是遼國的利益;蕭禧得利,並不代表耶律乙辛也一定得利;同樣的道理,正使的目標也不一定是副使的目標。
折幹隻需要拋棄蕭禧,就能在耶律乙辛那裏得到他想也想不到的好處來。還有什麽好猶豫的?
韓岡微微一笑,算是開了個好頭。
接下來出動的將是賽馬總會中做副會首的商人,背後是宗室、貴戚和京城世家。因為韓岡主導的緣故,雍秦商會也能順道廁身其間。靈夏、河東那邊都有路走,還可以將河東的折家拉進來。
有好處,大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