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刑恕自國子監出來,便向城西走。出了內城,小半個時辰後,來到了一處不大的院落前。
遣了伴當上前叫門,司閽卻說主人不在家。刑恕皺著眉,想著該到哪裏去找人,身後就聽著一聲喚:“刑和叔?”
刑恕聞聲回頭,英俊倜儻的蔡京正從巷口過來。
“元長兄,還以為你在家呢。”刑恕大喜上前,笑意盈盈的行禮:“幸好會來得巧,差一點可就要空跑一回了。”
刑恕長袖善舞,到處都有朋友。蔡京跟刑恕也有些來往,隻是交情也談不上太深厚。今日見刑恕如此殷勤,就知道絕無好事。不過蔡京為人圓滑,不會隨便得罪人,請了刑恕進門落座,上茶寒暄之後,方問道:“和叔此來可是有何指教?”
“唉。”刑恕苦笑著一聲歎,“元長勿見怪,刑恕的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是特來求情的。”
蔡京略一思忖,便大致有了底:“和叔是為了國子監的事?”
“元長你都聽說了?”刑恕似是有些吃驚的模樣,隨即又是恍然,歎道:“不愧是禦史台。”
“和叔是想找元度吧?”蔡京道,“可惜舍弟已去了平章府上。”
“令七弟可不好說話。”刑恕唉聲歎氣,“刑恕是打算先請元長做個中人,方好向元度求個情麵。想不到,元長你在禦史台都聽說了。”
‘鬼才相信。’蔡京肚子咕噥一句,很無奈的看著刑恕:“做中人好說,這一事大事化小最好。但怎麽就能吵起來了?”
“是啊,怎麽就能吵起來呢?”刑恕再一次長歎息,“這下是如了韓樞副的心意了。”
蔡京眨了眨眼,沒去附和。
韓岡臨走前將程顥的弟子薦去了國子監,讓皇後親下了詔。程門師徒不便拂逆皇後,都答應了下來。隻是他們實在與其他新學門人合不來,才幾天功夫,從經辯變成了爭吵。尤其是今天,鬧得最厲害,午中會食時大吵了一家,幾名程門弟子舌辯群儒,好生的了得。
但蔡卞這些個在國子監中教授弟子的新黨,自是不會將胳膊肘向外拐,更不會樂見。若是給報上去,讓程顥的幾個弟子被國子監趕出來,一輩子都能給耽擱了。
刑恕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對那幾個同門實在不想搭理,卻也不得不來做個樣子,“前些日子,嵩陽書院中就有一群糊塗鬼想著叩闕上書,尚幸給大程小程兩位先生攔下來了,沒翻出大浪,隻有一點餘波。不過在下也聽說了,這件事都給傳到了宮裏麵去了。若是今天的事再鬧到皇後那裏,事情可就難化解了。”
“我是不看好你的那位老師,別看韓玉昆現在不在京城,等他回來後,照樣能翻過來。偏偏還帶了些不穩重的弟子來京城,”蔡京搖頭,“張明誠病歿,蘇昞接掌橫渠書院,可是喊出了‘功成便是有德,事濟方是有理’;韓玉昆也說道理要‘以事驗,以實證’。相比起氣學來,二程之學,未免太重口舌而少實證。”
“韓樞副自出機杼,常人所難及,但他意欲讓學生從自然中自尋大道,卻是強人所難。大道渺茫難尋,還是得賢者傳道來得方便……何況韓樞副還不知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回得來。遼人可是都在南下攻打忻州了,還不知能堅持幾日。”
“再這樣下去,不等他回來令師就在京城裏待不住了……”
俗諺說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可不論是王安石,還是程顥,在學術界的地位上,都是絕對的虎狼。韓岡這隻猛虎離山,留下的空間自然免不了會給搶走,當他回來後,不一定能將丟掉的地盤給搶回來。所以韓岡臨走之前,才薦了程門弟子入國子監,就想挑動兩家相爭。人人都能看得清的事實,卻還是讓他如願以償了。這是韓岡奸猾,還是某些人太愚蠢?
蔡京理解不了所謂對大道寧折不彎的堅持,更沒有興趣去理解,他對刑恕道:“好了,這事也不是你我能摻和,至於今天和叔你的事,等舍弟從平章府上回來,我會跟他說的。和叔你也可以放心,好歹他們是韓玉昆薦入國子監的,不看僧麵看佛麵啊。”
刑恕起身謝過蔡京,再坐下來時,眉宇間的沉重看著就少了許多。蔡京耳目靈通,人又精明,對刑恕的為人和行事有所了解,暗讚他演技倒是好。
解決了心中事,刑恕笑問道:“元度今日去平章府上,可是為了給太子開蒙的事?”
皇太子前日出閣讀書,王安石和程顥都開始了他們的課程,不過教授已有根基的弟子和給童子開蒙完全是兩回事。雖然兩邊都是很做了準備,可王安石和程顥教授的課程,對皇太子來說依然是艱深了一點。這在京城裏麵,也成了最新的笑話,據說皇後那邊很是不高興。
“蒙學有蒙學的教法。平章雖說是博通六經、深明義理,但教五六歲的孩童讀書,可不是那麽容易。”
“要說難,哪個不難?難道大程和韓玉昆曾給孩童上過課?隻是沒轉過來而已,過幾日就好了。韓玉昆也沒做過塾師,還不是親自編寫蒙書,聽說關中的蒙學中,有《鄉禮》、《三字經》、《算術》、《自然》,大半是他編寫的。”
刑恕搖頭:“氣學蒙書的課程太多了,須知貪多嚼不爛。蒙學是紮穩根基,當從一字一句著手。現在囫圇吞棗的塞進去那麽多,既非聖人之言,也非聖人之學。日後想要學以致用,卻是難了。”
蔡京笑著:“總比江西隻學《鄧思賢》要強。”
刑恕一笑點頭:“說得也是。”
為什麽江西號為難治,就是因為許多進士出身的官員在律法上還不如治下的百姓熟悉。一個是學四書五經開蒙,另一個則學《鄧思賢》這樣的法律教材識字,當然不是對手。
“親民官隻要教導百姓遵從王法就夠了,以《鄧思賢》受學,平日裏與鄰裏相爭如鬥雞,上堂又一爭口舌,亂了尊卑之序,更是敗壞了風俗。”蔡京嚴肅起來,正色說道。
刑恕神色也同樣嚴肅:“正人心,厚風俗,此是治世之道。教人以訟辯之術,人人好勝相爭,雖兄弟亦不肯相讓。如此,家無寧日,國亦無寧日。”
在士大夫的普遍觀點中,平民百姓知法懂法,連四尺童子都能在庭上舌辯,自然是對地方的教化不利,壞了一方風氣。
百姓要對王法有足夠的敬畏、尊重和信仰,這遠比知法懂法更重要!
——說白了,一旦了解了朝廷律法,草民都能利用其來維護自己的利益,這當然讓高高在上的官員頭疼不已。更不用說許多親民官本身還沒足夠的律法常識,若是在庭上被草民駁得張口結舌、麵紅耳赤,豈不是傷了官人們的體麵?
當然,後麵的一段隻有少部分官員能深刻入骨的認識到這一點。大多數士大夫隻是習慣性的將百姓知法和有傷風俗教化等同起來,將這一觀點視為理所當然。
蔡京和刑恕並不是普通的儒家士大夫,諸子百家之學他們皆能了然於胸,韓非子的法術勢,他們一樣熟悉。對於世間的觀點,其實是不屑一顧。
‘法者,憲令著於官府,刑罰必於民心。’就像漢高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是公諸於世,以簡練公正而得民心。
‘術者,藏之於胸,以偶眾端而潛禦群臣者也。故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犯了什麽罪,要受什麽罰,這是法,讓百姓明白這一點就夠了。但江西蒙學中教授的《鄧思賢》,卻是律訟之學,是運用法的術,不能讓百姓知曉,而必須當操之於上。
隻是儒門子弟怎麽能用法家的話來做論據?‘主賣.官爵,臣賣智力’,這樣的君臣關係,無論如何儒臣都是不可能接受的。縱然韓非子說得再鞭辟入裏,也不能宣之於口。
兩人相對著搖頭一歎,跳開了這個話題。
“不過韓樞副編寫蒙書,其所圖甚大,所謀亦是甚遠。”刑恕說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百年之後且不知,一二十年後,關中出來的士子,可都是一片聲的格物致知了。”
蔡京眯起眼睛:“現在都已經是樞密副使了。別看今天國子監中吵得一塌糊塗,等過些年韓玉昆做了宰相,將新學一股腦的打翻,換成了氣學做大堂,到時候,一般兒都是天涯淪落人。”
“誰說不是?”刑恕又是一歎。
蔡京曾經在厚生司中做事,韓岡、蘇昞所代表的氣學,還是比較合他的口味。畢竟蔡京是靠才幹出頭的,雖說他現在是言官,但他可不會瞧得起身邊的同僚中,那幾個隻有一張嘴的廢物。
功成有德,事濟有理。
若韓岡這一回能功成事濟,那德和理,便就在都他的手上了。
隻是忻口寨難保,忻州亦難保。河北那邊打得血流漂杵,更無法支援河東半點。
蔡京疑惑起來,這一回,韓岡真的能功成事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