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要…來…了…”張孝傑一字一頓,低沉下去的語調仿佛在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不對。”蕭十三搖頭,麵黑如鐵,“是已經來了!”
“這消息可是確實?”張孝傑已經顧不得宰相的風度,急聲追問,“是從哪裏得來的!”
蕭十三將手上的信件遞給張孝傑,“這是在太原城外截下一名信使身上搜出來的……人是往南麵去的。”
張孝傑接過那份蓋著太原府大印的信函,匆匆一掃,信上所說的不過是對韓岡之前承諾重新加以確認,並懇求援軍越早越好,甚至還說了許多遼軍攻城給城中造成的傷害。天知道,現在射向太原城頭上的箭矢還不一定超過了十支。
“二十天……”張孝傑攥緊了手上的信紙,汗水從掌心中冒了出來,浸濕了紙張。
“從信上看,韓岡說二十天援軍必至,已經是三四天前的事了。”蕭十三數著時間,“就算以三天來計算,也隻剩十七天了。十七天後,宋國京畿的禁軍便要抵達太原。”
“怎麽來得這麽快?!”張孝傑想不通。宋人的進兵速度過去都是有記錄的,應該不可能這麽快。
蕭十三卻道:“河東事關宋國存亡,太原則事關河東存亡。眼見太原有失,宋人肯定是拚命趕過來。”
“可那是一千多裏地啊!”張孝傑仍是一幅難以置信的表情。
數以萬計的步卒怎麽能以一天八九十乃至一百裏的速度前進?三五天就會被拖垮。就算是騎兵,如果不是一人三馬可以輪換著來,也撐不住這樣進軍的速度——宋國京畿能有五千一人三馬的騎兵嗎?
“但這可是韓岡說的。”這是最有說服力的一句話,張孝傑啞口無言。
不管怎麽說,即便剝去了所謂藥師王佛弟子的光環,在遼國的傳言中,韓岡也都是那種不妄言妄語的南朝名臣風範。他說二十天援兵將至,那就肯定會有援兵在二十天內趕到太原。
“……韓岡現在在哪裏?”張孝傑忽然問道。
蕭十三搖搖頭:“不知道,隻是想來應該是在銅鞮縣吧。”
“……銅鞮縣?”張孝傑手上就有河東輿圖,翻開來一看,就了解到了幾條出入河東的主要道路,“皮室軍能不能攻下銅鞮縣?”
“銅鞮縣中到底有多少禁軍?”蕭十三反問,這決定了銅鞮縣到底有多難攻的關鍵。
“威勝軍的駐泊禁軍不過兩個指揮。”張孝傑手上不僅有輿圖,還有活口供,河東各州的軍事他基本上都了解到了。
“隻要有韓岡守在哪裏,一千人至少得當成三千人用。想要攻下銅鞮縣,至少要兩萬兵馬。”
“沒那麽多兵馬啊。”張孝傑苦惱著擰起眉,“忻州還沒打下來呢。”
忻州的宋軍已經是堅持到底了,連士氣都莫名的高漲,這讓遼軍上下覺得很棘手,如同麵對刺蝟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而且太穀縣也有兩個指揮。”他又繼續說道。
“太原府的兵馬雖眾,但大半都被調去了河北,留給其他縣城的兵馬,隻有一些老弱病殘。不足為慮。”蕭十三道,“依我說,還是先奪了太穀縣,南麵的路也好看得住。”
“要是西軍從河中府北上,自汾州出來怎麽辦?”
“自太原和太穀縣出兵圍剿,”蕭十三停了一下,“隻要能打得下太原和太穀”
“若是從太原和太穀縣發兵,完全能讓北上西軍吃上一個大虧,隻是有那個機會嗎?”張孝傑也搖頭說道。
太原四通之地,東南西北都有路通過來,必須分兵把守。可這偏偏是遼軍最不擅長的一樁工作。
如果是在平原上,可以充分利用騎兵的速度,直接跳出包圍圈,但在群山環繞,隻有數條道路通向外界的河東,騎兵的最大優勢完全發揮不出來。
不過蕭十三的臉色卻,耶律乙辛的態度是見好就收,但現在進入太原的除了一部分宮分軍和皮室軍外,也有不少頭下軍。這些貴人名下的軍隊沒能趕得及在代州撈好處的機會,此時更加富庶的太原府就在眼前,不親眼看見宋軍殺來,是不可能讓他們放下眼前的肥肉轉身回撤的。
如果強逼著那些貴人和頭下軍北返,他們肯信這是救他們的性命才有鬼,必然會喊著要求補償。若拋下他們直接北返,不論事先有沒有警告,回到國中後都會興起眾怒。
“看來還是要打一仗了。”蕭十三沉默了一下,又道:“其實這件事也不難。”
張孝傑點頭表示同意,“的確不難。”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點頭:“就讓來援的宋軍葬身在太原附近!”
宋軍四方援軍被催逼的趕往太原來,卻不可能同時抵達,在這時間差上就是機會。隻要稍通軍事,就不會不知道各個擊破的好處。
可以說是運氣,好就好在那個‘二十天’!
……………………
“守內虛外、內外相製自開國以來一直便是被定為國是,而京中也的確是屯有重兵,但在實際上,由於邊患不絕,為了防備遼夏,放在邊境上軍力,無論是陝西還是河北,都不遜於京城。”
韓岡的帥府行轅已經設在了太穀縣,黃裳等衙署幕職官也陸續抵達,幫著他將整個製置使司的架子給撐起來了。為了與入寇的遼軍決一死戰,製置使司中的上上下下都拚命做著準備。幾日來每日聚會公廳,無一例外都是麵色凝重。
隻有韓岡看起來甚為悠閑,還有心將起兵製現狀的利弊來,“不過除此之外,不論是南方,還是北方,廣大的地區都是極為空虛。”
“兵力之差隻是一方麵。在樞密院的籍簿上,各路軍隊的數量並不少,縱然沒有禁軍,也有廂軍充數,紙麵上看起來甚為可觀,可在實際上,北方邊軍通常隻有兵額七八成的實際兵力,而其餘各路能有五成就不錯了,在南方,甚至三成四成也是有的。當年我去廣西時,當地的幾支廂兵甚至不及兩成的也有。
而且論起兵備,不論是軍寨,還是城池,也都是顯而易見的年久失修。隻是在慶曆年間,因為朝廷為了與西夏作戰而加重了稅賦,使得國中盜賊遍地,各軍州的防禦體係都不得不進行了一番大的修整。這一仁宗皇帝時留下的遺產,便一直吃到了現在。”
韓岡向著幕僚講著古,他對現在的兵製有很多看法。如果要總結經驗教訓,改正過去的錯誤,這一次河東半壁淪陷,就是一個最好的機會。
“不過有些事,隻有失敗中才能學得到。之前的曆次勝利將很多.毛病都掩蓋了,所以才有了今日之敗。隻要事後能扳回來,就不能算輸。”
韓岡語氣輕鬆,僅僅說著要如何總結經驗教訓,這個態度讓那幾個剛剛被借調來,而並不了解他的官員都稍稍安心了一些下來。
從好處想,這是軍隊積弊的一次大爆發。藉此機會,韓岡可以提議對軍隊進行一次大的改革,而不是置將法那樣的修修補補。至少將士官的提拔和培訓製度提上台麵,並加以推行。
韓岡正說著,外麵卻送來了一封信,而且是來自於開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那封信上,是王安石還是韓絳,又或是別的宰輔的吩咐。
韓岡在眾目之下拆開信,看了一看,然後就向著廳中眾官笑道:“家叔書而已,數日前,家中又添了一小兒。”
官吏們同時一愣,真不知道該有什麽樣的表情。該恭喜嗎?但時候似乎不對,若是不道喜,恐有得罪韓岡,想想還真是兩難。
而且現在是說這事的時候?
富弼當年出使在遼國的時候,看到家書就直接點火燒掉,說徒亂人意。現在遼軍已經占了代州,圍了太原,身為製置使的韓岡卻在這裏慢條斯理的說著又多了一個兒子。
可是不知為什麽,廳中的大小官員緊繃的神經卻為之鬆弛。
“不說那些無關的閑話了。”韓岡終於將議論的方向扯回了正題上,手上又拿起了一封小冊子,黃裳等幕僚都知道,這是韓岡幾天來日夜趕工的作品,隻是內容還不知道,韓岡一直都在嚴守秘密,直到現在拿出來。
“敢問樞副,那是什麽?”黃裳領頭問道。
“如何發展敵後抗戰的指導書。”韓岡一笑,“不能讓北虜順順當當的搶錢搶糧,再來跟我官軍對抗。公諸於眾,每一座州縣都要盡可能多的將之刻印散布,讓河東所有百姓都知道,該怎麽與北虜鬥爭。”
“是要動用鄉兵、弓箭手還有保甲?!”
“北虜肆虐,河東百姓無不受苦,自然是要全民抗戰,人人拿起武器。”說道這裏,韓岡抿了一下嘴,“當然嘍,與遼軍對抗的真正主力還是官軍,拿了那份軍餉就該做事,不能將責任推到沒軍餉可拿的鄉兵身上。”
“但若是按樞副所言,每一座州縣都來刻印散步,肯定會落在遼人的耳目中。”
“遼人看到反而好。我正希望能廣而告之。”
黃裳眼睛一亮:“可是能嚇得走北虜?!”
韓岡笑著搖頭,“嚇不走。”
已經不是弦高的時候了,能用騙把敵軍騙走。從那時起,戰爭藝術發展了一千七百年,在才智上小瞧敵人那是最蠢的行為。
黃裳有些遺憾和失落,韓岡看在眼裏,暗暗搖頭。他這個幕僚,終究還是沒脫了文酸氣。文人總有愛用計的壞毛病,總想著能一策定江山。但真正的克敵之法,還是穩紮穩打,以勢壓人。
韓岡想要的,便是這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