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了。”
張孝傑在下麵走了一圈,回來後就衝蕭十三搖頭。
“那些人完全排不上用場了。”
無論是傷亡慘重的部族軍,還是宮分、皮室這樣得以保全的精銳,隻要長了眼睛,就能看得出來他們對接下來的戰局都已經是不抱希望了。
縱然代州城中的兵力,匯聚了從大小王莊撤回的兵馬,以及之前放在五台山北麓防守山口的一部分軍隊,還包括原本的留守隊伍,兵力甚至接近了三萬。可那股子喪氣頹唐的樣子,像足了一群落荒而逃的敗犬。就算不通兵法,也能看得出來他們已經完全成了一堆派不上用場的廢人。
尤其是部族軍,人人都喊著的要回去。早一點回家去享受劫掠來的財貨,回到家中去.舔舐傷口。
之前沒有回代州,直接返回雁門關的那幾個部族,蕭十三都調不出來。甚至有兩家直接一路跑回朔州去了。說是要協助抵禦從神武縣過來的宋軍,但到底是真是假,根本都不用去想。軍令如山,哪有自行其是的道理?
在有對比的情況下,什麽樣的勸說或是命令都是沒用的。憑什麽不聽軍令的人能回後方享受,而聽話的卻要吃虧送死?太過強烈的反差,已經將士氣打壓到了最低點。
慘敗沒什麽,破釜沉舟、背水一戰都是有先例的,但現在有退路,且就在身後。這樣的情況下,怎麽逼著下麵的人拚死作戰?怕是一出城就要往後麵跑了。
而且最嚴重的一點,就是在蕭十三這位主帥身上,垂頭弓腰的樣子,讓張孝傑完全看不到鬥誌。
在張孝傑看來,蕭十三之所以會留在代州,完全是因為畏懼耶律乙辛,而不是因為他的戰略布局需要他留在這裏。
“城外宋人正在準備攻城,就在城下營地中打造的攻城器械,雲梯和霹靂砲的架子都能在城頭上直接看到。數量還不多,但韓岡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修出一條軌道來,幾百架霹靂砲也不會花費他太多的時間。”
遼宋雙方最大的差距就在能工巧匠上。既然宋軍能在極短的時間內造出軌道,一日一夜運兵數萬,那麽足以供下代州城的攻城器械,又需要多少時間?一直以來,張孝傑最為畏懼的不是宋人的兵馬,而是這種完全超乎想象的生產能力,一年之內甲兵數十萬,那是大遼無論如何都追趕不上的恐怖實力。
“一旦霹靂砲在城外架起來,飛石如雨,代州還能守嗎?”
蕭十三默然不語,整個人紋絲不動,仿佛張孝傑的話並沒有傳入他的耳中。
可沉下去的臉,擰起的眉,使得張孝傑看得出來,蕭十三是聽到了。隻是他雖無鬥誌,卻還懷著一線僥幸的心理。
“現在代州、雁門的兵馬都已經是驚弓之鳥,繁峙縣那邊難道還能例外不成?”張孝傑直接揭開了蕭十三心中的那點僥幸。
在這邊堅守住代州,然後趁宋軍攻城時無暇分心,東側飛狐陘入口處繁峙縣的萬餘人馬正好可以出宋人之背,徹底將戰局扭轉回來。
隻是那完全是做夢!
“繁峙縣糧草遠比不上代州豐足。他們也等不了多久。而且即使要出動,一個是退回南京道,一個是出來與宋人決一死戰,隻要看看現在城中的樣子,就知道那邊會怎麽選擇了。”張孝傑關注著蕭十三臉上表情的細微變化,見其依舊毫無反應,詞鋒便更尖銳了一分,“代州這裏有樞密你在都安撫不了,繁峙縣那邊靠涅魯袞能壓得下來嗎?!”
蕭十三終於有了動作,抬起頭,憤怒的眼神投射了過來。
張孝傑夷然不懼,肅容質問:“敢問樞密,代州雖重,可比得上朔州?”
蕭十三瞪著張孝傑,而張孝傑毫不畏懼的與其對峙著,許久之後,蕭十三低下了頭,“不如。”
“正是。朔州乃是西京門戶之地,非是忻代可比。失了朔州,不知蕭樞密可有安寢之地?”
蕭十三又低下頭去,久久,化為一歎。
相比起代州,朔州的地位自然更加重要。其與西京大同府共處群山之中,相間一片坦途。一旦有失,大同府前便再無屏障。
朔州州城鄯陽縣現在被折克行統領宋軍圍攻,鄯陽一破,接下來折克行必然就要攻打離之不遠的馬邑縣。而從雁門關北上,正對著的便就是馬邑縣!
給宋人奪了朔州城,宋軍就能直抵雁門關北。到時候,想走就來不及了。還都留在代州的近三萬兵馬,可就是甕中之鱉,釜底遊魚。
而且整個西京道最為繁華富庶的地界也就在大同、朔州這一片。蕭十三麾下最為得力的皮室軍的駐地,就在大同和朔州之間的應州。
圍繞著水脈豐沛的桑幹河,應州有西京道最好的田地和草場,養育著數以萬計的生民和牲畜。
蕭十三自從鎮守西京道後,將此處視為自家的根本。尤其是應州,他下得功夫最深。舉族上下,連根基都紮進了桑幹河畔的土地中。
在他的心裏,是絕不願意看到朔州、應州和大同府變成代州、忻州那般慘狀。
手顫抖了起來,但猶豫的眼神,卻終於穩定了下來。
在敗退到代州的第四天,蕭十三領軍撤出了代州城。
宋軍出營列陣,遠遠的監視著。而宋人的騎兵則在外圍,與保護大軍撤離的五千多皮室、宮分對峙著。在宋人的騎兵之中,甚至還有許多是阻卜人的裝束,耀武揚威般的在他們的麵前縱馬狂奔。
阻卜人的嘲弄讓強烈的屈辱感蔓延胸臆,驕悍的契丹戰士幾曾受到這些賤民的羞辱?可抬起頭,望著不遠處倚靠大營列陣的宋人,很多人又低下了頭來,隨著大隊走進群山之中的關隘。
身後的城池中歡呼聲震耳欲聾,隨風傳入了耳中。
蕭十三緊緊咬住牙關。
我們絕對會回來的!
絕對!
……………………
“遼賊看起來還是依依不舍呢。”
遼軍走得拖泥帶水,比韓岡預計的多留了兩天。
原本韓岡以為主力到了代州城下,城中的遼軍就該打好包裹往回走了,沒想到蕭十三竟然還敢拖延。
不過韓岡也算鬆了一口氣。他的攻城準備都做好了,要是蕭十三再不走,到時候,究竟是揮軍攻城,還是再等等,他也拿不定主意。
就算是現在,來自京畿的主力已經經過了戰火的磨練,可韓岡還是不願意指揮京營禁軍去主動進攻,尤其還是攻城。遼軍雖不善守,可京營禁軍也不擅攻,能少一些傷亡便少一些。
遼軍讓出了代州城,韓岡也並沒有趁隙攻擊的想法。遼軍雖是敗兵,但也是哀兵,心中都堵著一口氣,萬一壓迫過甚讓他們絕地反擊,滿營驕兵的這邊可能會輸得很狼狽。
代州城終於回到手中,可韓岡並不往城內去,指揮各部堵著城門紮營。然後分派人手入城清理。一片狼藉的城中,不是短時間內就能清理幹淨的。
占據了代州城後,韓岡和他的幕僚並沒有太多的興奮,抬頭便能看見北麵近在咫尺的關隘,不奪雁門,便是未盡全功。而且還要騰出手來去處理繁峙縣的敵軍。
隻有堵上了雁門山和飛狐陘上的通道,代州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獲得了安全。
“去神武縣的人還走了嗎?蕭十三可已經回去了。”韓岡問道。
章楶道:“早就走了。折侯老將,定不會有失。”
從雁門關北上是馬邑縣,由此向東北去是大同府,而朔州州城則是在馬邑縣的正西麵,更靠近古長城。
就算蕭十三已經領軍北上救援朔州,折克行也有足夠的時間撤離。撤到山上,現在的這一支遼軍,應該不會有心思去追擊。即便敢於追擊,也贏不了士氣正旺、精銳則猶有過之的麟府軍。
“遼賊肝膽已寒,繁峙縣料無大戰。樞密,接下來該如何?隻是收回雁門、西陘嗎?”
韓岡搖搖頭:“來而不往非禮也。隻要朝廷沒有嚴令休兵,奪回雁門後,當然是要繼續北進。”
韓岡話裏話外全然忘了之前的休兵詔書。不僅是他根本不提,就是下麵的幕僚,也全當沒有這回事。
除非朝廷下詔走馬換將,否則隻要韓岡還在置製使的位置上,他都敢把不合人意的詔令當成耳旁風。
收複了國土,趕走了強盜。接下來,理所當然是反擊。
難道朔州不好嗎?
難道大同不好嗎?
若一時還做不到,至少把擄走的百姓多救一點回來吧。
韓岡可從來沒想過僅僅是收複了代州就偃旗息鼓,至少要遼人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
而不是現在這樣,入寇的遼賊雖然吃苦受累,也受了不小的打擊,但損失不多,收獲不少,幾年後多半就是好了瘡疤忘了疼,到時候說不定又開始找麻煩了。
“白玉已經到忻口寨了嗎?”他問道。
這邊奪回了雁門、西陘,就該這群饑渴已久的餓虎上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