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僵著身子,低頭看著腳尖。跟福寧宮寢殿內的所有內侍、宮女一樣,都恨不得變成床邊的高腳燭台,讓人忽視掉。
天底下地位最高的一對夫妻剛剛吵過架,也許不能說是吵架,兩人也隻有一張嘴能說話,但皇帝和皇後的爭執是顯而易見的。聖人背著身子坐在床邊生悶氣,官家手指按著沙盤上,卻抖著畫不成字,也是氣得夠嗆。
這一對夫妻,爭執的焦點正是對韓岡的處置。
天子打算批準王安石和韓岡的辭呈,再駁回兩三次,給足麵子,就讓他們都下台一鞠躬。
皇帝對王安石和韓岡的忌憚並不是秘密,能力太強的下屬得打壓一番抹掉氣焰才能再用,這種手段在宮中更是多見。楊戩小小的一個都知道這些事。
但皇後不願意。
韓岡臨危受命,帶著不成器的京營和一群河東的殘兵敗將,硬是將氣勢洶洶直逼開封的北虜給打了回去,不僅挽回了河東戰局,甚至還多拿回了一塊神武軍來。
沒有河東的力挽狂瀾,河北、陝西的局勢會壞到什麽樣子,京城又會亂到什麽地步,向皇後想都不敢想。
可韓岡這麽大的功勞,卻一點好處都沒有落到,還因為受到曾經舉薦過的官員的牽連,不得不遞上辭表。更不消說功勞之外,他對皇子的重要性。
皇後當然不能同意。
縱然她明白自己的丈夫當是隻知道韓岡去了河東,震攝了蠢蠢欲動的遼人,但她還是無法苟同丈夫的盤算。
執掌朝綱半年有餘,又剛剛打贏了對遼國的戰爭,縱然還有幾分小心翼翼,可皇後也免不了會有幾分自負。讓國家轉危為安,這份功勞再怎麽驕傲都不過分。
就像當年的真宗皇帝,都北上親征了,卻還是給遼人打得簽了城下之盟,大小功勞不是宰相的就是太尉的,可回來頭照樣得意揚揚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王欽若相公給點明了,方才醒悟過來。
沒有城下之盟,相反的還有重奪失土,讓強敵割地求和,向皇後有充分的理由去俯視包括她丈夫在內的皇帝們。
眼下天子不顧她的強烈反對而打算一意孤行,她要是能順氣就有鬼了。
可皇帝也一樣倔強,甚至不肯鬆一鬆口,給韓岡留一份體麵——當然,也就是不給皇後麵子。
這一來,又如何不會鬧到夫妻反目的地步?
殿內的氣氛就像是山雨欲來般的讓人窒息,並不是楊戩一人感到戰戰兢兢。
宋用臣的薄紗袍從背後看,都給汗水濕透了。房內放著冰塊,其實挺涼快的,要出汗,也隻會是冷汗。
要是在以往,朝堂上的爭執肯定不會各打五十大板,總有偏重才是。可惜韓岡與王安石一對翁婿實在是太有威望和才幹,尋常的情況下很難下手,這麽好的機會,皇帝不放過是正常的。
可是宋用臣真的害怕了,他生怕皇後在激怒之中,將之前瞞著天子的大小事務都一股腦的捅出來。比如遼賊入寇,比如宋遼戰爭,比如戰後的收獲,天子乍聞韓岡的功勞如此之高,自己又被蒙騙多日,皇帝隻會憤怒得更厲害。他這樣的貼身內侍,一個不好,就要成為替罪羊和遷怒的目標了。
低頭盯著靴尖,用餘光看著向皇後的側臉,宋用臣在心底悲歎道:‘皇後啊,就不能軟一點嗎?’何苦這樣讓天子不痛快?
向皇後覺得自己已經不能再退讓了。
韓岡為什麽要遞上辭表,因為他舉薦的人都被彈劾,最普遍的罪名就是貪瀆。
但向皇後知道,做事的人,什麽時候都會受到攻擊的。
向皇後治理後宮十餘年,雖說之前都是在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的重壓下,但也算是經曆過事的。做事的和不做事的,哪個更容易受到攻擊,她也算清楚。
至於貪瀆,除了包侍製、王相公和韓樞密這樣有清正之名,又完全不需要貪瀆的名臣,哪一個官員不拿錢?就是天子安排臣子外領某郡,都要看一看豐儉貧富,膏腴之地總是給那些要酬獎的官員去掌管。這就是賞賜!讓他們可以從當地拿到俸祿以外的好處。
韓岡舉薦的一幹官員都有功勞在身的,而且功勞還不小,現在也都在關鍵性的位置上,他們不可能不從中拿到點好處。可終究是事情辦完了,這比那些隻有嘴巴的官員要強,強得多。
皇帝和皇後的態度迥異,又都不肯放棄自己的想法,幸好能打破這一僵局的還有一人。
“怎麽都不見點燈?”蜀國公主終於到了門前,隻是看到了屋子裏的情形,一時沒敢踏進去。
聽到妹妹的聲音,趙頊的手離開了沙盤,隻是將眼睛轉了過來。
向皇後也不生悶氣了,抬頭道:“蜀國,你從慈壽宮那邊過來了?太後可還好?”
“娘娘一切還好。今天在念金剛經。”
高太後如今鎮日念佛,在慈壽宮中全不理事。身邊的人也都是皇後後派過去的,現在除了蜀國公主和三大王的使者外,就沒什麽人去探望她了。
不過蜀國公主的兒子王益是太子伴讀,為了兒子的未來著想,她又不敢太過親近慈壽宮。隨著皇後的威信在朝野內外逐漸確立,慈壽宮那邊已經越來越難進去了。等到太子繼位,再不需顧忌趙頊,皇後更不會忘記高家舊情。
蜀國公主給家裏鬧得左右為難,一邊是親生母親,另一邊又是一直對自己關愛有加的長兄。想來想去,都是二哥哥的野心害的。而現在,則是長兄在預防兩位宰輔野心發酵,麵得再出一個權臣。
蜀國公主畢竟生長在天家,皇兄到底在算計什麽,多多少少也能猜得到。隻是這樣絕情絕義,也讓人很難看得過去。王安石是元老重臣,韓岡也是朝廷柱石,他們兩人的爭執,應該是調解,而不是兩個一起幹掉,
但蜀國公主從來也不敢在政事堂插上一句半句,她能做的就是在旁說些好話,轉移注意力。
坐著說了一通閑話,蜀國公主終於如願以償的讓她的兄嫂不再置氣,而當她起身告辭的時候,皇後也趁機從福寧殿走了出來。
送走了明顯不想摻和的小姑子,向皇後很快就回到崇政殿。
宋用臣和石得一老老實實的站在禦案前,等待著皇後的發落。
“石得一,你看韓樞密那邊當如何說?”皇後雖是再跟丈夫唱反調,但也不能無視天子的意見。母儀天下的人,怎麽能不遵守三從四德?現在能做的,就是設法補償韓岡。
石得一這段時間服侍皇後,膽子也稍稍大了一點:“韓樞密看起來並不像是戀棧不去的人。”
“那當然!”
“隻是韓樞密對氣學用心極深,他每次跟王平章過不去,也都是在爭什麽‘道統’。”
“嗯。”向皇後臉色不好看,看守皇城的石得一專說廢話,這就是做事的人?
“既然如此,照奴婢看,不如早點讓太子就學,想必韓樞密能明白聖人的一片苦心。”
“……就這些?”向皇後等了片刻,不見石得一說更多,但她想了一想也放了手,吩咐道,“那你快去韓樞密府上,就說吾已具束脩之禮,請他這兩日就為太子開課。”
這是以學生家長的身份去請先生,人情上更親近一些。也省得政事堂那邊壞事。
石得一應下了轉身就走,仿佛火燒眉毛。
向皇後暗暗歎了一聲,終歸是擰不過趙官家。
“聖人!”卻是石得一又轉了回來。
“怎麽了?”
“官家要招韓樞密入宮。”
……………………
這是韓岡回朝後第二次入福寧殿覲見天子。
並不清楚這一條口諭出現的前因後果,不過他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一些。反正不管天子的心思怎麽變,最後的結果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大宋國的皇帝依舊在床上躺著,連位置都沒動過。
皇後亦在內東間坐著,隔著珠簾能看到她的身影。
隻是太子趙傭不在,看時間應該還在上課。
韓岡在禦榻前行禮如儀,在楊戩搬來的座位上穩當當的坐下,等著趙頊發話。
趙頊靜默良久,手指定在沙盤上半晌,方才動作了起來。
利用沙盤,趙頊問著韓岡對程顥的評價:‘顥如何’?
“淳德君子也。”
出乎意料的問題,但韓岡回答得很快,甚至沒多瞥簾內皇後一眼。
趙頊的手指再動:‘為師如何’?
“當世師表。”韓岡停了一下,又補充道,“臣當年亦從其學。”
他對程顥一直很敬重,並不打算像其他官員,對付敵人就立刻忘了舊情,恨不得致人於死地
韓岡實話實說,甚至沒有趁機攻訐,誠實正直得讓人佩服,卻又讓人納悶。向皇後在簾後差點咬碎銀牙,一個勁的說程顥好話,這讓自己怎麽處置太子的另一個老師?
‘為太子師如何’?趙頊不辭辛勞,問出了第三問。
“臣受學伯淳,如沐春風。日受教誨,為淳德君子不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