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還有一更。】
擾了蘇頌清靜的罪魁禍首此時毫無愧疚,韓岡正熱熱鬧鬧的受著兒女的祝壽。
韓家的兒女足以稱羨世間,連同照顧他們乳母、侍婢,站了滿屋子。
大一點的韓鉦、金娘和韓鍾一個個捧著盛滿米酒的酒爵,向韓岡說著祝壽詞。
而小點的,則跟著哥哥姐姐說兩句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更小的還隻會哼哼著,爹爹福壽。
韓家長子長女就要滿十歲了,看著都開始長個頭的兒女,韓岡也不由得心懷惆悵。
酒後歇息下來,邀了馮從義在書房說話,感歎著:“這日子過得真快,轉眼鉦哥、金娘他們都這麽大了。”
“也是啊。就轉眼間的事。”馮從義啜著解酒茶,也回想起當年被兄長趕出家門的日子。
那時候他在江湖上漂泊,也不知哪天就倒斃在逆旅,當時所想,不過是能得個安穩,最多也僅僅是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哪裏能想得到,會有如今的地位?幾位同父異母的兄長,隻能守著幾百畝田地吃飯,而自己,動輒萬貫。也隻是一轉眼的功夫。
韓岡多喝了一點,頭有些昏沉,手扶著溫潤如玉的茶盞,“他們出生的時候,為兄還在熙河呢。當時王子純也還在。”
“哥哥記錯了吧,王襄敏那時候已經回京了。”
韓岡皺眉想了想,“哦,還真是的。”他笑了一下,“年紀一大,記性是開始變差了。”
“哥哥沒多想才是。”馮從義笑道。
“或許吧。”
韓岡的心境現在很輕鬆,平常時說話都要在腦袋裏轉上一圈,今天喝了酒,輕鬆的心情泛起,倒也沒那麽多思多慮了。
再怎麽說,壓在頭頂上那一重高山,現在已經不複存在了。
如果是原本健康的皇帝給請下台,那樣的話,肯定會有人設法助其複位。可為病重的皇帝公開叫屈,根本就落不著好。最後誰能給他獎賞?從皇帝變成了太上皇,天子就失去了護身光環。皇帝的話是聖旨,太上皇的話,朝臣可以毫不理會。
也許這樣的想法很絕情,但韓岡並不覺得自己會虧欠趙頊什麽,他給予出去的,遠遠超過自己所得到的。而他因為猜忌所受到的種種壓製,也早已經將過去的那點情分都消磨殆盡。
所以他現在跟馮從義談笑時,沒有一點負累。
兄弟兩個說說笑笑,追憶舊時,時間過得飛快。
王旖進來了一次,見兩兄弟說得熱鬧,讓人擺了茶點就又下去了,還說:“平日官人在家裏,就是不愛多說話的。四叔來了,才會熱鬧些。”
喝著消食的茶水,馮從義問韓岡:“對了,聽說哥哥你推薦了蘇子容學士進西府?”
韓岡搖搖頭,有些事他不方便對外說,從他嘴裏泄露,與皇宮中泄露是兩個概念。但:“蘇子容資望、經曆都到了,西府現在又缺人手。”
馮從義微微一笑。韓岡雖沒有承認,他的話跟直接承認也沒兩樣。
“沒有哥哥辭位,蘇學士也進不去。”馮從義知道韓岡的性子,不就此事多說,“不過小弟還聽說,哥哥還舉薦了沈直閣代替呂三司?”
“怎麽?”知道馮從義想說什麽,韓岡語氣不快,問道:“不願意?”
“哥哥,朝廷的安排本不是小弟願不願意的事,派了哪位守三司,誰不是隻能忍受著?但哥哥你不一樣啊,哪位正人君子不能選,何苦推薦他?”在馮從義看來,呂嘉問縱然不適任,可沈括卻是更壞的選擇,“沈括占著三司,市井中的事他想知道就能聽得到,商會裏麵行事總會有些個疏忽的地方,萬一給他尋到什麽錯處,就這麽給記下來,日後與哥哥你有礙啊!”
馮從義言辭懇切,可韓岡聞言,也隻能搖頭苦笑。
名聲壞了,果然是不行。到了重要關頭,真的是隻能看人品。
蘇頌性格醇和,朝堂上沒有什麽政敵,又從來沒有害過人,沉沉穩穩的做官。變法之初,不給任命李定的欽命草詔,已經算是很激烈的行為了。
就算是兩府宰執,也不覺他上來之後,會給其他人找麻煩。這是個老好人,心思又多放在氣學上。京中哪個不知道蘇頌主編的《自然》期刊聲名漸廣,每天都要審稿改稿,哪還有心思跟人勾心鬥角?
相比起蘇頌,沈括就差得太遠了。沈括為人膽怯氣弱,在家被渾家欺負。又是首鼠兩端的性子,官場上不被人待見。從王安石開始,一直到曾布、章惇,一個兩個都對他沒有好感。‘壬人’,也就是奸人,佞人,這是王安石給他的評價。
尤其是在王安石第一次辭相,王安石前腳走,他後腳就私下裏對吳充說免役法害民雲雲,但之前朝廷派遣巡視各地免役法實行情況的官員中,就有沈括一個,而沈括當時回來後還大講免役法的好處,這樣的為人,就是他想奉承的吳充,都對他大起惡感。
至於之後蘇軾因詩文下台獄,有傳聞說是沈括當初去江南體察免役和水利事,在杭州遇蘇軾,得贈詩作。回來後就將詩集送給了李定,說裏麵有悖逆的話。
這其實是沒來由的謠言,蘇軾的《眉山集》賣得到處都是,王安石都次韻和詩過,一篇既出,天下傳唱,李定用不著從沈括手上拿詩集。可是相信謠言的人很多——裏麵甚至還包括章惇——沈括也無法為自己辯解。
章惇都勸過韓岡,可盡其才,勿用其人。
換作是韓岡,如果有人汙蔑是他陷害了蘇軾,有誰會信?就是蘇軾本人,恐怕也會笑問一句,韓三真的能讀懂詩嗎?
這就是口碑的問題了。
不過韓岡對沈括還是有些信心的。倒不是別的原因,而是沈括欠了他大人情。
前幾年韓岡在京西主持襄漢漕運,又修築方城軌道,韓岡把快要被貶官的沈括拉過來做事,應為多得沈括之力,隻能說是互幫互助,不算是恩德。但沈括長子沈博毅,卻是曾在韓岡幕中做過幕僚的。事後被韓岡薦舉,進了國子監的內舍讀書,兩年前升入上舍,接下來的一年中,四次考核皆在上等,直接被授予了進士出身。
沈家內部不睦,有續弦張氏幹擾,沈博毅想安心學習都難。沒有韓岡幫忙,他考不中進士。沈括家支出都給張氏看得很緊,沈括兩次要支援兒子,都給張氏抓住,後來沈博毅在國子監的花銷,都是韓岡幫忙給的。之後次子沈清直被張氏趕出家門,也是韓岡幫忙,安排去了關西的橫渠書院讀書。
這樣的情況下,沈括還敢背後捅韓岡的刀子,傳出去,誰還敢用他?何況以現在韓岡的地位,沈括隻要不糊塗,就不會做出那等天怒人怨的蠢事來。韓岡覺得,可以懷疑沈括的人品,但至少沒必要去懷疑他的智商。
想是這麽想,但實際上韓岡還是防了一手,至少火器局的事,他就從來沒想過要借重沈括的本事。
火器局……肯定是要牢牢控製在自己手中。畢竟火器局關係到韓岡的未來計劃,是重中之重。
但能不能做好,還是要看具體的主管。
韓岡現在有意讓方興來主持。
不是軍器監,那個位置,從呂惠卿、曾孝寬和韓岡開始,從來都是在京百司中最熱門的職位之一,最少也要侍製以上的重臣才能鎮得住。隻是軍器監下的一個小小分局。就像是斬馬刀局、板甲局一樣,是個具體的部門。方興是朝官,隻是沒出身,靠熬資曆是熬不上去的,隻能靠功勞。
而軍器監下的分局主官,官位都不高,方興就任是高職低配,也算是貶謫了。這樣各方麵都能說得過去,不能說韓岡以權謀私。
方興之前被彈劾,現在不可能會有事了。他跟著自己從白馬到京西,是個能做事的人。但他被彈劾的事,使得韓岡心中也有些踟躕。些許小問題可以容忍,那是官場上的通例,但因貪婪壞了正事,韓岡就不能容得下他。這就需要有人在旁邊做好監察的工作。不一定要對軍器、火器了解多少,隻要有一顆想博取功名的心,向上爬的欲望遠大於財貨,那樣就足夠了。而具體的人選,韓岡也有些想法。
還要考慮其他情況,火藥武器的安全性不可能有多高。如果全部放在京城內,出點意外,就能撼動京師。將危險性較高的部分設在京城外,那就好多了。
談笑了一陣,馮從義告辭離開了。
韓岡遣走了使女,吹熄了蠟燭,就在黑暗中靜靜地坐著,考慮著之後的安排。
書房吱呀一聲響,嚴素心高挑的身影走了進來,輕聲問這:“官人?在裏麵嗎?”
“怎麽了?”韓岡突然出聲。
嚴素心撫著胸口,嚇了一跳,“怎麽都不點燈?”
“黑一點也好。”韓岡笑道,拉著她坐了下來。摟著香軟馥鬱的嬌軀,穿過敞開的軒窗,望著一角天空,“看天,能看得更清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