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39章 欲雨還晴谘明輔(22)

【第二更,昨夜實在困得不行,頭腦昏昏不知該寫什麽,隻好早上起來寫的。】

章惇啊的一聲輕叫,一下就明白了韓岡的打算。

這是要借錢啊。

章惇對麵,蔡確、曾布也是一臉恍然。

聽向皇後提到的那幾句,就可以知道,韓岡本意根本就不是要朝廷給內藏庫開什麽借據。

在表麵上,那個什麽國債,的確是給內藏庫的憑證。但實際上呢?十萬貫、一萬貫,這樣的定額債券,又有抵押,又有還款期限,還有利息,完全可以賣給其他人,甚至是當錢來使用。這在民間都很正常,那些質庫的押票,都能拿去換錢的。抵債的時候,借據也同樣能算錢。

當然,十萬貫一份,除了天家,天底下沒人能買得起,就是買得起也不會買、不敢買。一萬貫一份,能買的多了,可一時間卻沒人會買。但誰說隻能是十萬貫和一萬貫的?更少一點呢,一千貫、一百貫,都是可以的。

隻要朝廷首開先河,現出來做了樣子,讓人信服之後,就可以放開手腳,去發行國債。大不了用鹽來抵押,直接拿債券去換鹽。那些給付入中商人的鹽鈔,也一樣用鹽做本金。

這就是韓岡的打算吧?

朝廷行事,最重要的還是一個信。

這一奏議從裏到外都體現了韓岡最強調的‘信’。

朝廷誠信,百姓有信心。從此以往,隻要發行一界國債,就能有個幾十萬貫的現錢,那樣朝廷做事也方便了。而且好借好還,再借不難。

想到這裏,章惇悚然而驚。

萬一還不上怎麽辦?就算有抵押,但鹽也不是說有就有。生了亂子,可就鬧大了。

‘讓呂嘉問跟韓岡打擂台吧。反正最後還是要他們來拍板。’章惇想著。

“殿下。防微需杜漸。”呂嘉問果然抓到了重點,“所謂債券,並非金銅,隻是一張紙而已。可以偽造,可以損壞,也可能會不小心丟失。萬一除了這些事,怎麽辦?”

銅錢都有偽造,國債怎麽防偽?若是債券被毀壞、遺失呢?還有萬一遇上大事,朝廷大肆發行債券,甚至強行從富民手中借貸,事情可就難以收拾。

“仁宗時,元昊起兵。關西兵事緊急,朝廷為了運送更多的糧草到邊地,便給付入中的商人各色鈔引,憑據可以到京城換錢換鹽換茶,可商人們到了京師後,朝廷卻因故使得鈔引不能及時償付,朝廷信用毀於一旦。”呂嘉問語氣沉重,“殿下,立券事小,而信用事大。不以賬目,而用國債,臣亦不敢多言。但國債並非借據,又豈是專給內藏一家,百姓亦會受累。日後國家之亂,由此而啟。”

曾經一門心思要變法聚財的呂嘉問,現如今滿口的國家未來,就跟當年的舊黨一樣,其維護既得利益的態度十分明確。

“殿下。”曾布站了出來,“不如招韓岡上殿詢問。”

曾布不喜歡韓岡,但對呂惠卿、呂嘉問,他則是恨。當年便是呂惠卿和呂嘉問聯手,逼得他反戈一擊,最後不得不飲恨出外。單單是之前將呂惠卿拒之京外,已經讓他欣喜難耐,現在若再能給呂嘉問一記耳光,他不介意站在站在韓岡一邊。

“韓岡已經請辭。”呂嘉問說道。

曾布瞥了呂嘉問一眼,就這麽怕韓岡?

“為國事,須推脫不得。還請殿下速遣人招韓岡。”韓絳說道,“我等皆在此等候。”

韓岡很快就來了。

進門時看著就是三堂會審的樣子。

宰輔們都看著自己,呂嘉問像是在發脾氣。皇後依然在簾後,而趙煦在禦座上坐了不短的時間,似乎是累了,看起來沒什麽精神。隻是身子依然挺直,坐得四平八穩。看起來宮中的禮儀教育,將他培養得很好。至少沒有需要議論的地方。

韓岡參拜過皇後和趙煦,向皇後就賜了他座位。但韓岡沒有落座,拱手對皇後道:“臣本已在家待罪,豈可與宰輔坐而論道?”

“韓樞密?”向皇後吃了一驚,“樞密這是何意?”

“陛下,殿下。臣因罪無顏留居西府,請辭樞密副使一職。朝廷卻至今不允……”

向皇後明白了,也即是說,除非答應韓岡辭官,否則他幹脆就在這裏裝啞巴了。

向皇後久久的方一聲歎:“……韓樞密既然無意留任,吾也不便強求。不過樞密在河東任上,拯危救急,解太原之圍,光複代、忻,奪占神武,又多次大敗遼賊。如此功績,朝廷豈能無視,當加贈食邑四千戶。”

滿朝文武,有幾個能像韓岡一樣公忠體國?天子一遜位,立馬就欺上門來了。現在太上皇跟死人差不多了,呂嘉問的做法就跟欺上寡婦門沒兩樣,宰輔之中,隻有一個韓岡出來主持公道,不管事成與不成,皇後肯定要對韓岡另眼相待。

但這個另眼相待未免過了頭。

宰輔中一下有了騷動,他們都參與討論過呂惠卿、韓岡和郭逵的封賞,知道他們三人現在具體的官職、差遣,以及其他一係列名爵和頭銜。

韓岡現在已經是郡公了,食邑八千戶,再加四千戶就是一萬兩千戶。依故事,食邑過萬戶必然要封國公。向皇後的心意也肯定是要將韓岡封做國公,要不然,也不會放下其他虛銜,直接先說加封食邑。

可這是在太誇張了,就是皇後願意給,韓岡也不敢接受。

蔡確這個宰相現在都還不是國公。想要封國,要麽是熬時間熬資曆,要麽是因故離任後得到朝廷贈與。宰相都不到國公,韓岡被封國,可不是要成眾矢之的?

為了虛名而受累,實在太冤了。他連忙道:“殿下錯愛,臣實不敢當。還請殿下收回成命!”

韓岡態度誠懇,向皇後皺眉想了下,“那就等之後再議……樞密……學士的奏章,吾已經看了。”韓岡正式辭官,她也換回了舊時的稱呼,“國債之議,吾也覺得甚有道理。隻是有些地方不太明白,樞密可否現在再給吾說一說。”

韓岡左右瞥了一下,宰輔們都在等他說話。也不再賣關子:“去歲的郊祀,之後又是半年多的戰亂,戰後的賞賜亦為數不少,還有現在的情況。內藏庫多年所積,惟餘空簿,此事朝中人盡皆知。”

“誰說不是。”向皇後歎道,“都沒想過會這麽少,都被搬空了。”

如果不是趕著要讓趙頊退位,向皇後也不會麵臨現在的窘境。韓岡用眼角的餘光,瞅著小皇帝。趙煦正瞥了一下嘴,隻是很不明顯。韓岡覺得,也許是有成見後的錯覺。

將注意力從小皇帝身上收回來,韓岡繼續道,“但內藏並非左藏,左藏也非內藏。當年太宗皇帝以左藏北庫為內藏,內外之分由此而始。”

天子私產和官產不一樣,並不是一回事。關於這一點,無論天子和朝臣都有認識。

當然,雙方的認識是有差別的。在朝臣而言,天下都是皇帝的,朝廷要為天下用錢,怎麽皇帝怎麽能不管,所以沒錢就往內藏庫伸手。但皇帝想要動用國庫,那就兩樣,不能用天下之財,供天子窮奢極侈。

而在皇帝看來,這是我的錢,不是官府的,外廷本有稅賦收入,內藏庫是為了兵事、典禮和救急用才設立的。國之大事,在戎和祀,加一個災荒救急,當用在這上麵。是國家的儲備,是為國家大事準備的。平常的支出,當由外廷自行解決。

總之都是善財難舍。

一般來說,在過去,皇帝都是為一己之欲,侵奪國家財計。或大興土木,或巡遊天下,或封禪泰山,使得朝廷難以支撐,百官叫苦不迭。

現在之所以會反過來,是天子錢多,而國庫錢少。富人不貪苦哈哈手中的那點錢,隻想守好自己荷包。但朝廷百官哪個不是綠著眼睛,想從栓錢的繩子都斷了的內藏庫中掏錢?

“正是因為有內外之別,所以諸多封賞,都是從內藏庫開支。如今新天子踐祚,依例也當是自內藏庫中開支。”呂嘉問反瞪著韓岡,半點也不退讓。

“天子踐位,不是國事,難道是私家事嗎?難道不是一部分出自內藏庫,一部分出自三司?如今內藏庫的份不是說不發,而是三司要向內藏庫借貸。卻還不想留下借據。可公函往來也是要給回函的,人情往來更是要回書。難道回一份債券就這麽難?”

“學士說得好。”向皇後點頭,“從真宗皇帝開始,近百年了,每年都要從內藏庫中給予三司六十萬貫,以補國用。這還不夠?幾千萬貫都給了,現在隻是要個回執罷了,到底有什麽不敢的?”

在向皇後的理解中,韓岡不打算讓三司對內藏庫再予取予求了。不能慣著他們隨時的伸手要錢,賬目也必須清楚。說起公忠體國,能體諒天家的難處,也就是韓岡了。

呂嘉問陰聲問道:“嘉問隻要韓學士說一句,國債是否僅止於內藏?”

“太上皇當年查內藏庫賬,發現內藏庫財物進出無關防,便用李舜舉守庫,又曾詔江淮發運司,內藏庫物移用,需關牒本庫照會。太上皇這麽做用意何在?一者,防盜,二者,明內外之分。”韓岡回道,“韓岡之意也隻是內外分明四個字,至於其餘等事,非韓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