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從先之後,韓岡又接待了幾名官員,還有兩個白身的士子。
幾個人都挺普通,不是什麽人才。尤其是兩名士子的水平更讓韓岡失望。
作為朝廷重臣,每天登門拜訪的,除了朝堂同列和親朋好友,陌生的官員、士子的數量其實更多。有文采在名帖中附上幾篇詩文,有關係的則帶上信件,對自己能力有信心的則會附送一篇對朝政、軍事等方麵的點評。
而韓岡則更為特殊一點,對詩文不看重,但如果有氣學的關係,要麽就是對格物致知有一些認識,這早就是世間的共識了。所以現在遞到韓家的名帖中,很多都夾著一兩篇有關格物致知的文章。
韓岡是勉強從一堆驢頭不對馬嘴的文章中找出幾個靠譜的,但談了幾句話後,卻大失所望,所謂靠譜的文章不過是拚湊而來,本人根本就缺乏最基本的常識。最後一如往常,將人給打發出去,並送上了十幾貫程儀,順便將名字記下,以後不讓進門。
不過失望也隻是一下子,韓岡接觸到的大部分情況都是如此,早已就習慣了。投機取巧的人到處都是,老老實實做研究的人怎麽會沒事往宰輔家門跑?
讓親隨出去掛了謝客的牌子,韓岡回到內院的書房去整理下一期《自然》的論文。
經過了幾次辭讓,蘇頌這兩天就會接下樞密副使的差事,韓岡已經從他手中接下了主編的工作,不僅僅要審閱各方的投稿,本身還有撰寫論文的任務。
固液氣三相轉化,物理變化與化學變化的辨析,剩下的就是一章有關液體壓力傳導的論文,這是為了給水壓機做理論先導,雖然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造出來,但不開始研究就永遠不可能出現,指明研究的方向是越早越好。
說實話,為了盡量保證論文的嚴謹性,韓岡不論是在自己的文章裏麵,還是在外來的投稿中,都費了不少精力。修改了一陣,額頭都隱隱作痛起來。他真有些佩服蘇頌,能夠堅持半年之久。
另外韓岡還在等沈括的論文,有關五星繞日的周期計算。當年沈括曾經主持修訂新曆法,由於核心理論的錯誤,曆法在計算日食月食的時候,始終與記錄匹配不上。與五星運行的記錄也有差別。所以他舉薦衛樸修訂的《奉元曆》,這兩年已經出了很大的問題。尤其是在編修曆法的時候,沈括與欽天監鬧翻了臉,現如今,欽天監上下專門盯著《奉元曆》的差錯,有那麽一星半點的問題就報上來。
不過現在沈括、蘇頌等一批人對宇宙的認識,已經從蓋天說的天圓地方,渾天說的日月繞地,變成了強調了恒星、行星、衛星三級分類的宣夜說。有了符合現實的理論,重修曆法便成了順理成章的一件事。
盡管沈括已經不可能回京主掌三司,但韓岡還是希望能將他調回來,這樣在自然科學上可以參與討論的人又多了一個,一些研究工作也可以交給他來主持。
“官人?”素心推門進來。
她本是過來找韓岡去吃飯,但看見丈夫疲累的揉著額角,立刻心疼的上來幫忙。
韓岡舒舒服服倚著椅背,享受著纖纖玉指的觸感。後腦枕著素心的胸口,雖然比不得周南豐盈,但感覺還是很不錯。
素心忽輕忽重的揉捏著韓岡的額頭,抬眼看了看堆在桌麵上的一篇篇文章,道:“又是《自然》?聽說外麵近來有很多書商都拿去重印,多少人搶著買。”
“這事為夫也知道,這是好事,可就怕盜印的粗製濫造,將人引入歧途,誤人子弟。”
“不能讓官坊加印嗎?”
“《自然》都是在國子監的印書坊開印的,跟那邊打交道很麻煩,尤其是加印,總是推三阻四。難道還要為夫專門去跑一趟?”
嚴素心知道,這肯定又是門戶之見,她憤憤不平:“國子監又不是他們一家的!憑什麽不給加印!”
“就是這個道理啊,憑什麽不給加印!”韓岡哼哼了兩聲,“讓我一時不痛快,我讓他一世不痛快。日後有的是機會!”
嚴素心嚇了一跳,手停了下來。韓岡這般殺氣騰騰的說話,實在是很嚇人。但俯身看過去,丈夫的臉上卻帶著笑,卻是在開玩笑的樣子。
韓岡的確是在開玩笑,不過親自走一趟的事,也沒必要喊打喊殺。麵子這東西,太講究了也沒什麽好處。
說起版本,還是國子監印書的質量最好。韓岡還想編纂一套叢書,更加淺近易懂,貼近百姓。要是能由國子監印刷,再低價發售就最好了。
在前世中,他曾經有過一套紅黑書皮,總共十幾二十冊的科普書籍,伴隨了他的前身渡過了童年的時光。韓岡正打算模仿那套叢書,用最淺顯的文字,來解釋自然萬物中的林林總總。
但這也是以後的事了,也不可能由他一個人來完成,事情是要一步步來的。
次日。
楊從先上殿陛辭,金悌也同上殿。
太上皇後一番勉勵,賜了金銀,回了國書。
然後詔命楊從先護送金悌回國。
在登州成立水軍將,將六個禁軍、廂軍的水軍指揮合而為一,共同聽命於新任京東東路鈐轄、水軍第一將正將楊從先的指揮。
這件事,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波瀾。
朝廷終於對遼國入寇高麗有了反應。
老成持重的朝臣覺得剛剛結束了對遼戰爭,正是要休養生息的時候,貿貿然做出攻擊的姿態,萬一遼人撕毀好不容易才簽訂的和約怎麽辦?而一幹年輕氣盛的臣子,則認為朝廷早就該這麽做了,幹脆趁遼國重兵雲集高麗的時候,從背後給遼國再來一下。
同在殿上的韓岡成了許多人關注的焦點。
在傳聞中,遼國之所以會轉向其他方向開拓,正是韓岡禍水東引的計謀。可眾目所致,韓岡卻像是沒事人一般,盡他的責任在西府班中站得四平八穩。
遼軍的主力在中京道休養,就在燕山北側,一旦官軍北上,立刻就能南下。除了幾個什麽都不懂、隻知道寫詩喊口號的官員,絕大多數朝臣都明白,現在根本就不是進攻的時機。
現在宋遼雙方都是攻不足、守有餘,河北的千裏塘泊,河東的崇山峻嶺,以及陝西北部的莽莽荒原,在地理上就已經遏阻了遼軍騎兵的侵襲,加上精兵強將的守禦,大宋國境線穩如泰山。反過來,宋軍如果想北上攻遼,錢糧是最大的問題。同時深入遼境越遠,背後的空隙就越大,在雙方國力差距到一定程度之前,貿然北進是最不靠譜的選擇。
朝會很快就結束了。韓岡並沒有跟著兩府一起前往崇政殿,而是回到宣徽院衙門。
除非有大事,否則也不會往崇政殿那邊去了,就是給天子趙煦上課的事,也必須再等一段時間。
天子登基新近登基,諸事繁蕪,須得消停一陣,才會重新開課。而且資善堂是專門負責皇子們的教育,王安石、韓岡和程顥等東宮教授,都需要轉任為負責給皇帝講課的經筵官。還有原來的一些東宮官,也都要另授他職。
用了一盞茶的功夫,將今天的公事給處理了,韓岡丟下筆,靠在椅背上,已經沒有事情可做了。
一邊喝著茶,一邊盤算著,明天就把《自然》的稿件一起帶來,免得浪費時間。還有本草綱目編修局,也應該盡快搬到宣徽院來。
不過快中午的時候,一名內侍過來通知韓岡,讓他盡快往崇政殿去。
韓岡心中疑惑,崇政殿再坐早就該結束了,之後召見文武官員和禦史,這時候也應該結束了。快吃飯的時候,找自己做什麽?
若是軍事,應該谘詢樞密院才是。韓岡可不想插手西府太多,尤其是背著章惇、蘇頌和薛向說話,最容易得罪人,次數多了也會壞了交情。若是政事,他更不願牽扯。最重要的,他有什麽想法,可以私下裏聯絡章惇、蔡確他們,先期達成協議,讓他們去安排,沒必要拿到朝堂上來說。
韓岡通名後上殿,殿中隻有王中正在。心中的疑惑更深,到底是什麽事?
簾後傳來向皇後的聲音:“宣徽來了。”
韓岡帶著濃濃的疑惑,俯身參拜,“殿下招臣來殿上,不知是何事?”
“宣徽,這宮中內諸司及三班內侍之籍,是歸宣徽院管吧?”
“正是。內侍名籍皆在宣徽院中。”韓岡點頭稱是。
宣徽院與樞密院一樣,成立之初,都是閹人主掌,之後才逐漸變成外廷的機構。但在許多地方,還有一些過去遺留下來的痕跡。隻是現在宣徽院也僅僅是掌管名籍,內侍的升遷,有內侍省和入內內侍省,入武班後,有審官西院。再高了,比如王中正這個等級的,就是天子與兩府共議。根本就沒宣徽院的事。
“所以吾有事想征詢一下宣徽的意見。”
“不敢,請殿下垂詢。”
“京東水軍第一將,論理是不需要安排內侍做走馬。但之後其駐地又要遠遷海外,王中正方才與吾說了,理應安排一走馬承受,隨時通報消息。”
原來是這件事,韓岡恍然,難怪不願意對兩府提,而先找自己。宣徽院名義上管得了宮中的內侍,所以找韓岡來處理是名正言順。而有了韓岡點頭,再去兩府走流程,宰輔們會反對的可能性就很小了。不然的話,宰相、樞密都能翻臉。
雖然從士大夫的角度,最好那些閹人都不要出宮城半步,但韓岡對閹宦沒有什麽歧視,必要的監督還是得有的。不過他同意的話,終歸是一樁麻煩,能推就推出去。
隻是再轉念一想,向皇後特地找自己過來,專門為了這一件事,也沒必要讓她難堪。而且有這一次先例,日後宣徽院想要插手內侍在外的差遣,也可以有所依仗。
“朝廷自有故事在。”韓岡說道。
“宣徽。”王中正開口,“但這遠駐海外偏偏就沒故事!”
“長山大漠是中國之地,難道萬裏鯨波就不是?是藩國的,就是中國的。不是藩國的,同樣是中國的。高麗外島駐軍的人事安排,可比照邊疆,如交州、西域等地,那就是故事。”
“宣徽是同意了!”簾後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
“不過那是走馬承受,不是監軍。而且因為駐紮高麗,又要與藩國打交道,如果所用非人,有失中國的臉麵。”韓岡提醒道。
“宣徽說得極是,自當選用老實穩重之人。”向皇後又笑著道,“既然按宣徽的說法,萬裏鯨波都是中國之地。那一南一北兩處水師肯定是不夠的。”
“誠如殿下所言。想要控製南洋和北洋,區區兩將水師的確是捉襟見肘。”
“等日後宣徽的鐵船修造出來,可就大舉擴充了。”
“到時候,南洋、北洋各設一軍,下設諸將,分駐各處要地。可駐海內,也可是在海外。”
“宣徽說得是。那時候,也不用叫什麽京東水軍第一將,兩浙水軍第一將了。可改名做……”簾後的聲音頓了一下,“南洋水師、北洋水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