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逵到了快黃昏的時候都沒有回去的打算。
一個下午都耗在了軍器監火器局這邊,看著兩門火炮輪流試射,甚至還興起起來,上去親自點火試射。
普通的鐵質炮彈,鐵砂、鉛子,還有韓岡特地命人用紙殼做了外包裝的霰彈——也就是用紙筒裏麵塞滿了鉛子,都試了個遍。
郭逵尤其對定裝的火藥和霰彈讚賞不已。
打仗之前,有經驗的士兵都清楚,刀劍盔甲要及時上油,弓弩也要保養,箭矢若有空也會用小刀修一下。多做一份準備,戰時就多一分安全。
相反地,那些經驗不足的士兵,上陣後就會手忙腳亂,拿著弓箭,手抖著上不了弓弦的士兵,每次上陣,總能一抓一把。如果火藥、鉛子不是定裝的話,裝填手們小手一抖,不知會灑多少到外麵,也不知會有多少掉到裏麵。到時候,弄不清裝藥量,也弄不清裝彈量,原本就是生手的士兵,隻會變得更慌。
而定裝的霰彈、火藥就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就算一時脫手,沒壞就撿起來,壞了就換新的,根本不用操心太多。
郭逵打了那麽多年的仗,卻還是不知道士兵們的下限到底在哪裏,在河北,京中,他見多了各色奇葩。與其寄希望於他們能臨陣超常發揮,還不如將他們都當成白癡比較好。這樣有些好表現,也能算是驚喜了。
在郭逵的要求下,霰彈接連射了好幾次,擋在炮口前麵的靶子,不說活羊,牛都牽了一頭過來,一炮打成了篩子,半邊的皮都沒法兒用了。
看著一炮把上千斤的公牛都打得倒在地上吐血沫子,郭逵興奮無比,以牛皮的防禦力,完全可以跟普通的馬鎧相媲美了,穿著鐵甲挨一下,也要看運氣。
‘可惜了。’韓岡看著地上的公牛,為那幾百斤的牛肉惋惜不已。如果是鐵彈的話,還能廢物利用,現在可就不行了。一副皮子壞了倒是沒什麽。
這些年,由於鐵甲普及,牛皮甲的使用率一路下跌,反倒不及豬皮羊皮更受軍中重視,做甲胄內襯,便宜一點的豬皮、羊皮都能湊合。多出來的牛皮,多是拿去做靴子了。等到日後火炮推廣,製作弓弩的牛角、牛筋也肯定會用得少了。
隻是像今天這麽浪費,也還是不多見。小小的院中,血肉橫飛,血水淙淙的流成了小溪,如果不知情的人過來,還會以為軍器監什麽時候改行做屠場了。
韓岡對郭逵喜歡霰彈並不驚訝,大宋從不缺乏遠程的射擊武器,但缺乏近距離一擊致命的,就是斬馬刀,也要膽大敢戰的勇士才能麵對敵軍斬殺出去。而且當遼軍在陣前橫掠而過,為了不破壞陣型,拿著斬馬刀也不能隨意離開隊列,光憑神臂弓或是破甲弩的射擊,在遼軍都裝備了鐵甲馬鎧的時候,不足以帶來更大傷害。相形之下,一記時機恰到好處的霰彈,足以打亂遼軍的衝擊,然後就是步兵們的事了。
一聲聲的轟鳴,在軍器監中幾乎就沒有停過,監中的官吏、工匠和士兵,都忍不住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去打聽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又是一盆井水潑上去,熱得燙手的炮管頓時滋滋冒出水汽來。
臧樟轉過來衝韓岡等人搖搖頭,這門火炮暫時是不能發射了,得換另一門來用。
郭逵卻還是點著頭。
就算如此,從耐用性上看,也照樣比八牛弩要好很多。角筋之物製作的弩弓,尤其是力道極強的床子弩,使用壽命也就是幾十次,連續使用太多,更是容易損壞。而火炮,隻看到不停的潑水冷卻,然後就順順當當的一發接著一發。一個下午,將韓岡儲備五十多枚的定裝火藥都消耗一空。
郭逵意猶未盡,看多了各色兵器,他很難得有這樣的心情了。看見火炮,就不由得聯想到未來燕山腳下的金戈鐵馬,成千上萬的契丹騎兵,被一蓬蓬鉛雲撕成粉碎。
原本他覺得最近達成的和約也差不多了,想要滅掉遼國,至少得在十年之後,那時候,他也上不了陣了。可現在看到火炮,已經沉寂下來的心情又開始躁動。
以朝廷打造鐵甲的速度,給北方堪戰的三十萬禁軍裝備上火炮,就是那種最簡單最輕便的步人炮,隻要一兩年,加上青銅的野戰炮,一兩千門的話,三年就差不多了。
如果朝廷要攻遼,以他郭逵的能力和資格,至少能當上一路主帥才對。
但他的兩個兒子卻找了過來,打斷了郭逵的遐想。還把劉惟簡給帶過來了。說是太上皇後有召,招郭逵入宮覲見。
郭逵剛住進去,房子就塌了。這當然不是件小事,那是新進雄武軍節度使,依然是簽書樞密院事的郭逵的新賜宅邸,這麽一下子就塌了,那還了得?早早的就有人報上去了。
韓岡和章惇對這件事,本來準備報個意外就了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得了。又沒有打到皇城,也不是故意要往郭逵家炮擊。現在跟郭逵又說和了,苦主不鬧,那還有什麽官司好打?
當然,如果郭逵覺得心有不甘,韓岡和章惇可以配合他一下,向開封府討個公道。到底是怎麽修的房子,十幾斤重的東西掉下來,就把房子給砸塌了。偷工減料沒見過有這麽肆無忌憚的。
韓岡不是說笑,若郭逵真有這方麵的需求,他願意幫郭逵一個忙。當初他修成方城軌道,因種痘法回京後,被賜宅邸。開封府不說幫忙修一下,連物料、人工都要自己掏錢,這像什麽話?早就在整頓一下了。
誰成想還是給捅上去了。
今天的事,對郭逵固然是無妄之災。但對韓岡和章惇來說,也是運氣不好。
章惇歎了口氣,韓岡搖搖頭,既然宮裏麵遣人來召見,也不得能當做沒這回事。這下子肯定是要上殿請罪,逃不過去了。
太上皇後召見郭逵,肯定並不清楚郭府正堂坍塌的真相,隻是準備安撫一下這位勞苦功高的名帥,免得外麵說朝廷苛待功臣。他們這兩個罪魁禍首,不能讓太上皇後無辜的道歉。
郭逵雖然對火炮還有些依依不舍,但君命難違,隻能先起身往宮中去。
章惇、韓岡也緊隨其後,跟著他一起,同往皇城那邊過去。
向皇後對於韓岡、章惇與郭逵一起進來很是吃驚,不過出去傳詔的劉惟簡已經先了解到了一些內情,上去報給了向皇後。
“火器局也是,怎麽就這麽不小心。不知太尉家中,有人受傷沒有?”
“托太上皇後福,家人都安然無恙。隻是房屋小損。”
“沒有就好,沒有傷到人那就最好。”向皇後點著頭,又道,“吾方才已經責令開封府幫太尉重修正堂。”
開封府!
郭逵遲疑了一下才上前。韓岡和章惇麵麵相覷,郭逵真真是走了黴運了。
向皇後當然不知道開封府負責管理官宅的那一幫子有多不靠譜,見郭逵謝恩,也就不再多想。問郭逵道,“聽說太尉是從軍器監那邊過來,可是看到了火炮?”
“看到了。的確是軍國利器!隔了五百步也能擊垮臣家正堂的大梁,霹靂砲、八牛弩都比不上!”郭逵毫不掩飾自己的讚賞,“方才臣在軍器監中也看過試射,鐵甲就跟紙一樣被打穿,千斤公牛也是一炮斃命,的確是前所未有的軍國利器!”
“當真?!”向皇後驚喜的對韓岡道:“這才幾天,宣徽又立功勞了。”
韓岡道:“乃是火器局上下用命,臣不敢居功。”
“火器局成立不久,便造出了火炮,當重賞才是!宣徽明日將有功人等具名奏來,吾必不吝封賞。”
韓岡向向皇後行了一禮:“臣代火器局中上下謝殿下厚恩。”
“如今隻是火炮主體的炮管實驗成功,安裝炮管的炮車,還有配合發射的火藥,都還到收獲的時候。正式裝備軍中的正品,其實還遠遠未能完成。現在表現出來的威力,遠未到預計中的水平。待到一切圓滿完成,殿下再賞臣也不遲。”
“那還要多久?”
“至少還要兩三個月。”
皇後有些失望,“這樣啊。”
韓岡見狀,補充道,“等到火炮正式定型,就可像板甲一樣快速製造。隻要材料能跟得上,就不會有任何耽擱。”
“那吾就等著宣徽的好消息了。”
新式兵器第一次試射,就將郭逵的新宅給砸了,鬧到韓岡和章惇齊上殿請罪,可以說是讓朝野震驚的大笑話。
但一炮轟掉了郭逵家的房子的確很是好笑,可這個威力讓東京軍民再一次了解到了韓岡說話算話的特點。
這還是剛剛造出來的未完工的產品。等到經過多方改進,火炮的威力,將會變得更大,而且肯定會大上許多——韓岡在禦前的解釋,也流傳到外麵。
又有了一件能夠鎮壓敵國的利器,這對東京軍民來說,是個可喜可賀的大好消息。
兩家快報飛快的在報上公布了這個消息,並且將火炮的威力吹噓得神乎其神。一時人心激蕩,郭逵家也重新賓客盈門,都想看看火炮的功績,差點踩壞了郭家的門檻。
遼國的使者即將抵京,名義上是恭賀新天子登基、再敘兩國友好的國信使,但實際上,就是外麵的百姓們都知道,這是挾著三旬滅高麗的聲勢來做示威的。
高麗好歹是向大宋稱臣的藩國,尤其是在前些年,因為將高麗從遼國那裏挖過來,作為萬邦來朝的功績,朝廷可是好生的一番宣揚。
京城之中,沒幾個百姓會知道真臘、三佛齊這樣的南方小邦,盡管他們隔三差五就派使者過來,向朝廷哭訴交州羈縻的蠻部在他們國中擄掠子女雲雲。但沒人有會沒聽說過高麗國的存在。
現在朝廷才派了人去援救高麗,就傳來給遼國侵吞的消息,哪個心裏痛快了?那些酒桌上的宰輔們一個個都叫囂著要膺懲暴遼。又喊著要給遼國使者一點顏色看看。
但誰都知道,這些話隻是醉鬼的胡言亂語,真實的情況還是讓人堵得慌。
幸好有了火炮,看看遼國的使者如何還能耀武揚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