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
又是一年冬至。
真正說起冬至日,還有兩天才到。不過開封城中,早已經就熱鬧起來了。
除了年節之外,開封軍民一年之中,最為重視的節日便是冬至日這一天。
此乃是陰極陽生之日,故而都要‘更易新衣,備辦飲食,享祀先祖,官放關撲,慶賀往來,一如年節’。
至於天下放燈的上元節,則可以歸入年節的範疇。莫說店鋪大多要過了上元節後才會陸續開門,就是天子經筵,都是要到二月後才會重開。
前幾天開始,宗澤就聽到外麵的喧嘩聲大了起來,他新近借住的寶元寺雖不在大街,但卻是兩條大街之間的近道,從早上吵到晚上。
知道這是京城的風俗,宗澤也沒放在心上。隻是吵一點而已,不會幹擾到他讀書的心境。
不過前幾天即是再熱鬧,上午時分,也不至於在門口處叮叮當當的敲著什麽。
宗澤這一回終於被吵得無法安心讀書,起身出去看到底出了什麽事。
出了門,隻見兩名穿著黑服的衙役,還有兩名本坊君巡鋪的鋪兵,正圍在寺門前。
主持和尚陪著他們說話,首座、監寺在旁看著,隻有一名沙彌辛苦著,一手錘子,一手釘子,叮叮當當的把一塊木牌釘在門框上。
那沙彌不是熟練工,幾次將釘子給敲彎了,然後就不得不在門前的石板台階上,再敲直回來。宗澤在後麵聽到的聲音,倒是這個原因居多。
木牌不大,上麵的字也就是寶元寺街一號這麽簡單。
不過按照宗澤所知,日後有人寄信過來,隻要在寶元寺街一號加上開封府新城城西廂敦化坊這個前綴,設在本坊軍巡鋪中的郵遞所,就能直接將信遞送到門前。
韓岡的提議,這兩個月來已經傳遍了京城內外。天子和太上皇後應允了,兩府也都批準了,這一項本來應該惹起爭論的提案,輕而易舉就頒下了詔書。
宗澤很看好郵政。像他這樣遠離鄉裏的士子,總想多寄幾封信回去,可惜一年也沒幾次機會遇上能送信到家的人。若郵政線路通到了家鄉,父母兄弟的近況也就能夠及時了解到了。
而且這件事,看著規模宏大,卻一點也不難。
大宋立國百多年,原本就有了十分完備的驛傳體係。現在韓岡創立民郵,就是借助之前遍及天下各州郡的驛傳,是借雞生蛋。在宗澤看來,朝野內外對此都有迫切的需要,隨著郵遞的發展,遞送量日後肯定會超過官府。
而郵政開門的第一件事,不是成立下達到鄉中的郵所,而是詔令天下各地州城縣城,將街名巷名正規化、固定化。不能隨便一條街巷,搬過來一名宰相,就叫相公街,搬過來一名學士,就叫學士巷,必須幾十年上百年不得更動。
開封府便首當其衝。內城外城八廂一百二十坊,城外九廂十五坊,數百近千條大小街巷,每一家的門戶都要釘上門牌號。讓郵政驛傳可以直接將信件送到家門口。
隻是宗澤沒想到,朝廷行動得會這麽快,才幾天功夫就到了他這裏。
終於釘好了門牌,衙役和鋪兵都走了,主持和尚搖著頭,“真是麻煩。”
“怎麽叫麻煩?”宗澤道,“以後印了經書,師傅你也不用一家家跑腿了,直接從郵遞所那裏將經書寄出去,這多方便?”
“那大和尚可就沒酥油吃了。”
不是幾個老和尚說話,是背後有人插嘴。
宗澤回頭,卻見是多日不見的李常甯,大喜道,“安邦兄!”說著忙上前行禮,“真是好久不見了,今日來找小弟,可是有什麽吩咐?”
“順路過來的,想起汝霖你搬到了這邊,就過來走走。正好聽見汝霖你的話。”李常甯瞥了幾位老和尚,“要真是隻寄信上門,香火錢怎麽拿?”
宗澤也不管房東的臉麵,笑著道,“安邦兄說的是,的確是如此。”
知道這些士人一張嘴總是少不了諷刺人,尤其是僧道,有好話的不多。幾個老和尚見怪不怪,打了個招呼都回了廟裏。
他們日常都要跟信眾聯絡感情,時常要登門拜訪,聊聊天,說說事,拿著開解一下,有事還要幫幫忙。印了經文、謁語,也要親自送上門。否則京城那麽多寺廟,憑什麽到寶元寺來上香?更有的在廟裏供了長明燈,更是要每月上門拿錢的。
大多數寺廟都如此。有的信眾還就認準了一個和尚,就算日後這個和尚改了掛單的地方,都會跟著過去。想要擁有和籠絡這樣的信眾,又怎是區區一封信就能做到的?
和尚進去了,李常甯便抬頭看著門牌,“寶元寺街一號,這牌子倒是明了得很。”
“日後安邦兄寫信給小弟可就方便了。”
李常甯搖頭,“就在城裏麵還有什麽方便、麻煩的?”
“辦詩會、開宴席,就不用派人一家家跑了。”
在京城。又不是大戶人家,哪裏來的熟門熟路的仆人送信請人。有時候自己也忙,要請稍遠處的親朋好友,就要耽誤一天時間。信件往來就簡單了。如果局限開封城內外的郵件遞送,當天寄出的信能在一兩天內送到,那五文、十文的郵送費,有的是人願意出。
李常甯抬著杠:“那是富貴人家的辦法,我等窮措大,不是一張帖子轉著圈送,去就寫個名字在上麵?這樣可不好寄。”
“但兩大報社盼著好久了。”宗澤說道。
“就是訂報的事吧?劉正夫他們已經湊了錢,各訂了一份一年期的。說是要明了時事。從明年開始,兩份快報就能天天送上門,不用遣人出去買了。”
“韓宣徽的功勞。參與進去,都能有些好處。”
“多虧了已經有了”
宗澤請了李常甯進了自己借助的屋子,讓書童端了茶,再問道,“安邦兄方才說是順路過來,可是要辦事?”
李常甯是他國子監中的前輩,學問也很好,隻是運氣不佳,這一科並沒有考中貢生,隻能等三年後。宗澤要應考,考取了貢生的資格後,為了讀書方便,便換了一個地方居住,與李常甯等朋友的聯係就少了許多。
“愚兄是從圖書館那邊過來的。”李常甯的語氣中並不見生疏,“國子監有一批書要送到圖書館中,愚兄忝為監中學錄,被派了這個差事,一路上押送貨物。出了門,就想到汝霖你搬到了這邊,順便來看看。”
“安邦兄辛苦了。圖書館現在怎麽樣了?”
“已經差不多了,前麵韓宣徽剛走。可是散了朝救過來了。”李常甯看了看宗澤,“汝霖你搬過來,是不是先得到了消息。”
宗澤搖搖頭,“上個月朝廷才定下來的,小弟可沒那個本事提前知道。運氣而已。”
“運氣……”李常甯低聲念著,突的感慨起來,“汝霖你的確有氣運在身啊,愚兄就是水星不利,才久久未中。”
宗澤默不作聲。李常甯的話有些刺人,但能聽出來不是故意諷刺,他當真是運氣不好。能在國子監中作學錄,輔佐管理為數兩千多的國子監生,沒有點才學壓不住那麽多人。
李常甯沒有在自歎自傷的情緒中沉湎太久,很快就抽出神來,不好意思的衝宗澤笑了笑,“愚兄一時感慨,失言了,汝霖切勿見怪。”
宗澤誠懇的道,“運氣不濟,仍有才學可補。下一科,安邦兄定能一飛衝天。”
“那就謝汝霖吉言了。”
又說了幾句,議論了一下經書上的幾個問題,看看到了飯點,宗澤便邀請李常甯去外麵的小酒店吃了一頓飯,
目送李常甯離開,宗澤站在街口向西張望了一下。想了一下,還是沒往那裏邊去。
新開的圖書館就在三條街外的武成王廟。舊年貢院還沒有修起來的時候,就是進士科考試,都在那裏舉行過。如今貢院修成多年,不必再借用別人家的地盤。閑置下來的殿宇中,朝廷開辦了武學。不過空置的樓閣還有不少,這一回就給圖書館占了。
東京城中,無人不知這是宣徽北院使韓岡的提議。也無人不知韓岡這是為了氣學,連臉麵都不要了。硬是將圖書館的位置,從原定的國子監移到了武成王廟,就怕。甚至不嫌麻煩,親自參與管理,連館中的一應製度都是他定的。
宗澤聽說,圖書館中給塞了一堆有關氣學的專著,《自然》的期刊,每一期都放了幾十本在圖書館中。不過除了氣學的期刊和專著外,正常的經史子集都不缺。
館中藏書數萬,隻是與民間私人的藏書樓不同,沒有珍本、孤本,僅有印刷的書籍,而且全都是市麵上能見到的。國子監、京城和杭州版都有,也有新近幾年聲名鵲起的郿縣版——那是橫渠書院的位置。
之所以如此,就是為了丟了也不心疼。官辦圖書館與私家藏書樓不同,人來人往,書籍再怎麽保護,也免不了會丟失,珍本孤本誰舍得放裏麵?而士人若是正經讀書求學,也不需要什麽海內孤本,隻求經史傳注。
韓岡此舉,甚至有收買士人之譏。但在他聲明放棄了宰相之位後,誰還能治他的罪?韓岡要推崇氣學也不是一日兩日,朝廷上下早已是見怪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