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趕出來了】
京師子民天然的就帶著一種優越感,不僅是因為居住的位置,也是因為見識。皇城根下,車夫都能指點江山。外人所不知道的宮闈秘聞、朝中議論,隨隨便便都能從他們嘴裏砸出來,讓土包子暈頭轉向。
而縣中、鄉裏的居民,相對京城軍民而言,更是有一種自卑感。許多鄉民,一輩子都不會走出百裏地,對那些見識過京城繁華,敢於離開鄉裏的鄰人,往往都會摻有一份羨慕和敬重。羨慕他們的經曆,敬重他們的見識和膽量。
而現在有一份報紙,區區十幾文錢,就能得到京師最近的大小新聞,這就不僅僅是買消息了,更是在買優越感。
“都沒想到獲利能有這麽多。”蔡確感慨著。作為一名宰相,不可能避諱財利的話題。言談中口不離財,卻沒有半點不好意思。
韓岡奇怪的道:“雖然賣報利錢不少,可郵政局至少要分去一半,最後還不是要歸政事堂?”
“說的就是郵政局。京城之外,一份報平均能收兩文錢郵費,積攢下來可就不得了了。報紙說多不多,說重不重,上萬份也不過一車拉了。”
蔡確大讚著韓岡。韓岡很多時候都能出人意表,總有些讓人驚豔的想法。隻看將事關國家命脈的驛傳投入民用,就是到他根本就不是朝廷舊規能約束的開創之才。
其實現在除了信件、報紙和期刊外,已經有更多人利用起郵政遞送來。過年送拜帖,這是京城年節時的風俗,都是帖子到就算是拜過年了。而在這一個正旦,已經有人用郵政來遞送拜帖。
韓岡則覺得有些納悶,蔡確前麵的話和現在的似乎對不上。前麵還在歎著朝廷花銷多,打聽報社賺了多少,現在又為郵政大唱讚歌。
“不過也要謹防涸澤而漁。”韓岡提醒道。
蔡確搖頭笑道:“玉昆你終是要為那兩家說話。”
“其實最好的辦法還是盡量降低運輸開支,如此同樣的收入,郵政局的淨入也就可以更高。”
“……怎麽降低?玉昆可有良策?”
“之前就想跟相公說了。過去是朝廷拿不出錢來,可現在不一樣了。修建軌道幹線,正是其時。”
“軌道……”蔡確笑了一聲,道,“還以為玉昆你忘了。”
“軌道將會是國家命脈,與汴河一般溝通東西南北。軍國重事,韓岡豈敢或忘?相公不也是沒忘?”
“玉昆說的是,這可是忘不了的。”蔡確點著頭。這麽重要的事,他怎麽可能忘得掉?尤其還有比幾萬畝良田還要重要的產業在裏麵。
“先修好軌道的縱橫幹線,再從幹線中分出支線,就如同樹木莖幹,將根吸上來的水肥輸送到每一片葉子上。軌道的速度和運載量都遠超現在在官道上的車馬。通過軌道來運送郵件,郵政驛傳的開支就能減少許多。官員都坐有軌馬車行動,就能節省驛站的開支。而各地商貨,更是能由此流通。國家財計自然會更為寬裕,反過來也就能更加促進軌道交通的發展。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
“也不求那麽多。”蔡確聽著,卻沒有什麽反應,喟歎道,“現在也隻求能公私兩便就好。”
韓岡應聲道:“公私兩便,本是應有之理,做事但求兩全,豈能一偏?”
又說了幾句閑話,韓岡起身告辭,卻沒有再提什麽。
蔡確欲言又止,還是送了他出去,臨別時,他對韓岡道,“本來還以為玉昆你今日來是為沈括做說客的。”
“有相公在,何須韓岡多言。”韓岡笑道,躬身行禮,然後辭別出門。
沈括從政事堂拿不到錢,轉求到韓岡門前,知道韓岡與沈括關係的,不用親眼看到都能猜得到他會這麽做。但蔡確隻是拿捏沈括而已,終究還是要給
錢的。誰敢讓京城亂起來?宰相也不行。所以韓岡沒必要多費唇舌,過來一趟,不管提沒提這件事,之後沈括都會如願以償。
韓岡並不像這麽早來拜訪蔡確,不過既然有個由頭,那也就順水推舟了。
從樞密副使退到宣徽北院使,再退到大圖書館館長,再繼續退下去,真的就有些麻煩了。
當然,就像韓岡常常說的,也隻是有些麻煩。
皇帝有生殺予奪之權,的確是很危險。
可天子什麽時候能做過快意事?有可能不經法司,就將一名重臣拉出去處斬?隻要他有個動作,所有的大臣都會警惕起來。群臣聯手,皇帝又能有什麽辦法?
臣子們習慣了對天子的冒犯,日後也不會將手中的權力放下。十年之中,這樣的膽量能不能培養出來?難說得很。但還是有時間去嚐試。就算不行,事到臨頭,也輪不到他們再猶豫了。那時候隻要有人出來領個頭,還是都會跟著一起走的。
送了韓岡離開,蔡確的臉便沉了下來。
韓岡到底在想什麽?真的這麽有恃無恐?
蔡確發覺自己真的越來越難猜度韓岡心中的想法。
他知道章惇去過韓家,應該也跟韓岡談論過皇帝的事。可轉天過來,蔡確去問章惇,那位樞密使卻支支吾吾,語焉不詳。
這樣子讓人如何有信心?
韓岡今天過來,蔡確本以為韓岡會交個底,可韓岡卻隻是東拉西扯,將過去的事都說了一通。
日本的金銀,如果真的有《自然》中說的那麽多,遼國幾十年內都不會再為患中國。而國家財計,有軌道配合驛傳,還能通過鑄幣來補足。財計充裕,商路暢通,加上對外以土地為目的進行開拓,保證天下不至為亂。
這些都可算是韓岡的謀劃。
蔡確覺得,韓岡今天過來說了那麽多,其實歸納起來就一句話:聽他的不會有錯。
蔡確知道韓岡這是為了他安心才來。沈括不去韓岡家走一趟,韓岡都會找個由頭登門。但蔡確想聽的可不是這些話,而是如何度過眼下困局的手段。而韓岡一個字也沒有說,除非還有什麽給他忽略了。
蔡確想著,重新開始梳理起他與韓岡的對話,分析著裏麵是不是藏了些了什麽。
茶葉、遼國、日本、金銀、西軍……
西軍!
蔡確腳步猛地一沉。
難道是要聚兵為亂,讓皇帝拱手畫諾不成?
這種沒臉沒皮的事要做出來,韓岡還有臉去教徒子徒孫嗎?
完全沒有。有的隻是韓岡近乎自吹自擂的話語。
難道是說,他知道小皇帝活不長,根本不用擔心。
‘或許有那個可能啊。’蔡確漠然的望著前麵的道路,‘是啊,可能……’
蔡確腳步沉沉的回到廳中,就見有兩人等在裏麵,一個是蔡渭,一個是刑恕。
“什麽時候回來的?”蔡確停住了腳,問蔡渭。
“兒子和和叔到了有一會兒。知道大人在見客,就沒敢進來。”
“都聽到了?”蔡確沉聲問道。
刑恕卻笑道:“軌道通天下商貨,其利百倍,就是刑恕,也不免心動。”
蔡確板著臉,冷哼了一聲。
刑恕的挑撥粗淺得很,但卻正中蔡確的心思。挑撥離間本就是看人下菜碟,精妙粗淺與否隻是末節。
刑恕見蔡確的模樣,嘴角微微一翹,“公私財利都給他一手抓了。朝廷、私人但凡有點好處,都是借他的光,要承他的情,還要讚他遠見卓識。”
韓岡今天過來,從遼國說到軌道,從西軍說到郵遞,這分明還是在維護他的勢力範圍,要蔡確做一個表態。
在宰相麵前都如此跋扈,刑恕不覺得蔡確有那麽好的涵養。
“軌道一事,有政事堂居中主持,用得力之人,聚州縣之力,也用不著閑官插手。韓館長特特提起,卻是笑話了,不關他的事啊。”
刑恕冷冷笑著。
韓岡此前在朝中的地位,本身的能力是一條,但更重要的是依靠種痘法和冬至夜定儲之功,皇太後對他的信重也來自於此。
如今他在民間的地位沒有變化,但在朝中的影響力隨著他離開朝堂,而為之大落。
一個名號可笑的宮觀使,莫說影響朝政,就是上朝也是笑話。有見過集禧觀使、太一宮使隔三差五的入崇政殿的嗎?
皇宋大圖書館,看其心思,是想弄成三館秘閣那樣的儲才之地。盡管韓岡設法掩蓋他的心思,他作為先導設立的開封圖書館中,沒有編修、修撰,隻有管理。但這樣的刻意遠避,反而彰顯了他的用心。
或許到時候,他會將圖書館變成向上晉升的跳板,將能搜羅來的人才都塞進去,其中的一名管理,都能有經天緯地之才,改天換日之誌。
但那又如何?
過去朝廷還念著他的藥王弟子身份,還需要他來保住小皇帝的福壽安康。就是當年先帝在位時,對他心生嫌隙,也沒敢去動他分毫。隻能忍著、看著。
但如今,就是原先最想要保住小皇帝性命的一群人中,大半都盼著幼主早日駕崩的,太後都少不了有這樣一份心。韓岡還有用武之地?
不能順應時勢,卻想著逆流而行,這是韓岡最大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