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
呂嘉問尤未入眠。
已經是三更天,他仍坐在桌前,在煤油燈下讀著書。
他連著兩個晚上都熬了夜,眼白上密布血絲,紅得如兔子一般,但精神卻反常的旺健。
每隔片刻,呂嘉問便會將手上的書冊翻上一頁,但這本早就倒背如流的《三經新義》,他卻半點也沒看進去。
若不是出自王安石、呂惠卿等人之手,又是新黨的核心理論,這等枯燥無味的書又有什麽好看的?
自從入朝為官以來,除了《三經新義》出版,以及道統之爭最為激烈的時候,他連九經也沒有再翻過。
但為了能與王安石、呂惠卿關係更緊密,呂嘉問當初在三經新義出版後,隻用了三天便將十萬字的著作,硬是從頭到尾給背了下來。
在呂嘉問眼中,這世上的東西截然兩分,於己有用,以及於己無用。
而人,也一樣如此。
在還沒等到一個有用之人的回複前,呂嘉問就算躺到床上,也是一樣睡不著。
油燈中燈油一點點的減少,但呂嘉問等待的消息卻始終不見回音。最後他煩躁的將手上的書丟了下來,呆然的望著窗外。
不知過去了多久,昏沉的紙燈籠照亮的走道中,終於有了一點明亮的光芒。
透過玻璃窗,一盞燈籠飛快的接近呂嘉問的書房,而燈籠後的光影中,兩條人影疾步前行。
很快,門外傳來喚門聲:“學士,何二回來了。”
呂嘉問停了一下才出聲回應:“進來吧。”
“學士。”何二進來後行了禮,便遞上一封書信:“這是黃侍製的回信。”
“嗯。”
呂嘉問的神情出奇的平靜,完全不見之前的煩躁。隻是伸手從何二手上接過回信,卻仿佛強搶一般。
隻是展信一看,呂嘉問便難以自抑叫了一聲,“好!”
‘欲將何物助強秦’,僅僅是王安石的一句詩。但已經說明了黃履的態度。
何二垂首待問,聰明的不去關注主人的失態。
呂嘉問興奮了須臾片刻,便放下了信,和聲問道:“黃安中還說了什麽?”
“黃諫院看了學士抄的王平章詩,就一直在說王平章詩詞好。不過之後還拿了蘇軾的文集,說了這一回蘇軾死不足惜,可惜了他的詩文要受牽累了。”
“什麽《文集》?”
“《錢塘集》。”
呂嘉問嘴角微微扯動,在燈光下露出了一個嘲諷的微笑。黃履既然如此有自知之明,那就當真可以安心了。
“先下去吧,明兒去賬房領兩貫錢。”
“謝學士賞。”
家丁千恩萬謝的退了下去。呂嘉問從桌上抽出一本賬簿,打開來端端正正的將這筆賞賜先記了下來。
當呂嘉問可以坐下來的時候,一股安心感湧上心頭。
龍圖閣侍製、知諫院黃履,這是第七人。
現在離廷推之日還有一段時間,到了那時候,呂嘉問有信心保證有十人支持自己。
要挾,請求,交換,呂嘉問相信自己能使用的手段,比起李定更強一些。至於沈括等人,那就更不是一個等級,完全不能拿來做比較。
隻要這兩日的情況持續下去,呂嘉問不愁成為不了排位最靠前的候選人——隻要黃履這樣的人更多一點就行了。
黃履一向與蔡確交好,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好,據說黃履已經和蔡確之弟蔡碩為子女定下了婚事。
如果不是韓岡那一骨朵,黃履事後少不了會水漲船高。當然,也是韓岡那一骨朵揮得太早了,遲個半日,黃履就是蔡確逆黨的一員幹將。
但現在蔡確家燒了個幹淨,書信等可以作為罪證的憑據都化成了灰燼,黃履隻要將自家的書信給燒了,再將婚貼給燒了,也就徹底的沒了罪證。
蔡確作為宰相,每日寫信,車載鬥量。但凡隻要能拉上一點關係……好吧,就算拉不上關係,也照樣不知有多少人寫信給他,以求能得到宰相的看重。如果這批書信給翻找出來,多少官員都要,就算可以自辯清白,但到了晉升的時候,與他人競爭,隻要有人說一句他曾經給蔡逆寫過信求過官,那這件事就算是完了。
所以不管王厚日後怎麽犯下大錯,隻是他坐視蔡確家人縱火,又拖延不救這一條,在朝堂上不知要受多少人感恩戴德。
隻不過黃履一貫借用蔡確的地位,這世所共知的。黃履在諫院和朝堂上,已經沒有了立足之地,早早的就在轉著請郡外放的想法,隻是光是請郡外放,背後沒有實權人物遮風擋雨,外放的位置很有可能逐漸南移,直至嶺南等荒蕪瘴癘之地。比起常為冤家對頭的李定,呂嘉問當然更受黃履的歡迎一點。
鼻子裏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呂嘉問翻開一本筆記,在中頁上寫上了黃履的姓名。
‘快沒有人了。’
呂嘉問心情鬆快的想著。剩下的那群人中,韓岡不可能找得到多少支持者。
十三天後就是廷推之日,能夠參與到其中的名單將會比現在更長一點。
因為這份名單並不局限於在朝堂內任職的重臣,就算是回京詣闕,但隻要是侍製以上官就能夠上殿進行推舉。
呂嘉問確認過這半個月內即將回京的侍製名單,在那三人中找不到一個能夠確定支持韓岡的人選。
論身份,論地位,還有威望,韓岡別說進入廷推的前三人,就是排在第一。
隻要他能夠登門造訪,或是僅僅是寫幾封書信,都能將一些中立甚至明確屬於新黨的重臣拉到身邊,至不濟也能起到威逼的作用。除非王安石能夠明確的站出來表示反對,否則其他人在韓岡的威勢下,都得向他低頭。
但這需要韓岡為此付出一定的努力。這世上,沒有一點辛苦不費,便能達成所願的好事,有人先天上就超人一等,可世上超越常人者為數眾多,他們之中,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有所成就。
在呂嘉問看來,可喜可賀的一件事。
或許其心有顧忌,或許其根本就沒有做宰相的打算,韓岡對自己提議的選舉廷推,沒有表現出半點興趣。
到現在為止,呂嘉問還沒有發現韓岡有任何尋找同盟者和支持者的表現,所有在京的侍製重臣,都沒有表態要支持韓岡。
呂嘉問並非一廂情願,他對此還是經過了一番調查。尤其是為了聯手阻擊韓岡,作為禦史中丞的李定,將他的權限發揮到淋漓盡致。
據李定調查,韓岡與外界的聯絡,這幾日並沒有大幅增加,甚至減少了不少——多半是為了避忌人言,免得為人嘲諷譏笑。
此外,在兩府之中,除了蘇頌之外,就找不到其他支持韓岡的宰輔了。王安石就不用說了,章惇也完全不表態。
章惇跟韓岡的關係是不錯,但從宮變之後,章惇與韓岡的交情就日漸疏遠,雖然表麵上完全看不出來。但宮變當日朝會後的反應,呂嘉問能看得十分清楚。而且章惇在這件事上不表態,就已經將態度表現得極為明確了。
上至宰輔,下至重臣,能夠給韓岡助力的人選越來越少,到了最後,連翻盤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但呂嘉問還是要確定一點,必須要讓韓岡進不了前三。
大體上,這一次的廷推,有一個難點必須跨過去。
韓岡的提議,並不是選出來便能夠就任,而是必須要太後從三名被選中者裏麵再挑選一人出來。
極端點說,如果二十六票中有十三票選呂嘉問,十二票選李定,隻有一票選韓岡,但隻要韓岡是在前三之列,那太後也必然會選擇給韓岡一張清涼傘。
一旦韓岡在三人之內,那麽結果就必然注定,其他人就都可以去睡了。誰能爭得過他?
不過一旦韓岡名諱出現在三人之外,情況就會陡然不同。那時候,就是韓岡本人,也別想改變這個結果。
呂嘉問並不擔心太後會否決這樣的一次沒有韓岡名諱的選舉。
這個廷推提案是韓岡提出來的,如果太後直接否決,一個不選,那麽丟臉最大的還是韓岡——多一番波折完全是畫蛇添足,到最後,一切還是要秉承太後的心思。
幸好韓岡太過托大,他的自負,讓他沒有去聯絡一眾重臣,仿佛他天然就應該成為宰輔。可是其他人都不這麽想。如此一來,莫說是第三,就是第四也不是不可能。
“學士。小人有事稟報。”剛剛離開的何二突然又書房外麵叫門。
“什麽事?”呂嘉問讓他進來。
“小人今天在外麵聽到一些謠言,方才忘了說。”
“什麽謠言?不算重要的就明天再說。”
呂嘉問沒什麽精神的擺了擺手,黃履一確定,通宵了兩天的疲憊便徹底的爆發了出來。
“嗯……學士,小人不知重要不重要,隻是之前去奔喪,卻是聽見有人在議論學士。”
“說,快點,”呂嘉問催促道。
“就是有人先罵學士,然後另一人又抱怨,又是三個南人。”
呂嘉問聞言一下跳了起來,然後稀裏嘩啦一陣響,,桌子椅子都給他帶翻了。
他臉色鐵青,“什麽南人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