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前人山人海。
宗澤按時在卯正起床,但已經遲了一點。
租了一匹馬穿街過巷,走到貢院的前街處,就再也走不進去了。
京城出租馬匹的販子很多,街口橋頭都能看見,當客人租馬之後,就會一起跟著過去,抵達目的地後就將馬給牽回來,若是客人片刻就回,更可以再賺點回程錢。宗澤就是跟這租馬販子說好看了榜後就回去。
看見前麵堵得水泄不通,莫說一時半刻,就是一個上午過去也不見得能少些人。租馬給宗澤的小販,登時就急了起來,耽擱片刻,他會少賺多少?家裏的渾家孩子都要吃飯。隻是宗澤是貢生,過來看榜的,保不準就中了。哪裏敢催促?隻能繞著馬打轉。
宗澤見狀,一笑了之。付了錢,打發了這販子牽著馬回去。
站在巷口,望著前麵烏壓壓的一片人群,宗澤也作了難。
裏麵的沒有出來,外麵的拚命向裏擠,前前後後都堵在這邊,還不知什麽時候能擠到榜下看看上麵有沒有自己的姓名。
巷中並不都是考生,那些穿戴奢華,前呼後擁的貴人,反而占了大多數。
跟隨在這些貴人身側的仆役,一個個膀大腰圓,身高體健,顯而易見,就是為了去搶人做女婿才這樣。
宗澤正這麽想著,就聽到轟的一片聲,前麵的人群忽然讓開了一條路。
幾個急著在外打轉的,正想往裏麵擠,忽然就踉踉蹌蹌地被推開,緊跟著一隊健勇就昂然而出。
前麵的幾條大漢左推右搡,之後七八人在中間夾著了一個書生,後麵一個又高又寬又厚的貴人壓陣,最後還有幾人守著後路。
排開眾人後,一輛馬車正好就開了過來,幾人將書生往車中一丟,後麵的貴人隨即上車,其他人上馬的上馬,步行的步行,護著馬車揚長而去。
宗澤瞠目結舌。
他曾經與那名被架走的書生打過照麵,那是從蜀中那邊過來的貢生。雖然沒說過話,但那一位的脾氣倒是不小,宗澤與他見麵的時候,其實是看見他正跟人吵架,蜀人特有的口音一聽就明白。
當時這一位連勸架的都一起罵了,一人舌戰群儒,絲毫不落下風,讓宗澤對他的印象極為深刻。
這樣也被搶走了?看起來絲毫沒有反抗的餘地,再犀利的唇槍舌劍也難抵四條大腿粗細的胳膊,當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也難怪東府裏麵最年輕的那一位,遇上太皇太後和宰相聯手的叛亂,根本就不動嘴皮子辯論,直接揮錘敲碎腦殼了事。
但這榜下捉婿的也夠厲害,果然是捉,生擒活捉,比起縣裏的快手捉賊,就差上索子了。
宗澤沒有為這般有辱斯文的舉動憤怒,反倒覺得有趣。如果咬定牙根不願結親,難道還能當真強逼著未來的朝廷大臣拜堂?左右這樣的事隻要不攤到自己頭上,那就是三年才得一次的打諢雜劇,站在台下,不看白不看。
感覺上有了些樂子看,宗澤就不心急著去看榜文了。此時結果已定,若榜上有名,遲看一步也不會被人抹去,若榜上無名,早看一步也一樣找不到自己的姓名。
宗澤隨著人流一點點的往裏麵蹭,小一個時辰過去,終於能看見聚在榜單下的一群人了。
這段時間裏麵,宗澤又看到幾次好戲。有幾個貢生如那位蜀地貢生一般生拉硬拽的被架走,也有幾個是自己隨著人走出來的。不過他們出來的時候,皆是前後左右都有重兵嚴防死守。生怕給他人攔路劫走。
不過在,也看見了哭到暈倒在地,被隨行的朋友架著離開的落榜貢生。五千貢生,才四百餘人中選,其實失落而歸的貢生,在離開的人群中還是占了大多數。
宗澤看到一張張失魂落魄的麵龐從擦肩而過,不免心下惻然。
宗澤熟悉的同學張馴就站在榜下,身周裏三圈外三圈圍著一大幫人。
遙遙望著張馴意氣風發,不用去看榜單,宗澤就已經知道,張馴這一回定然是高居榜首,得中省元,否則又如何會有這般氣派。
張馴的才名,早就遍傳京中。在國子監中,本也是不需要應考就能直接從上舍直接受賜進士及第,隻是有一次考試沒有考好,才不得不來參加解試、省試。然後,就輕鬆過關。
早在考前,國子監中學官們就在議論。以張馴的才名,狀元不好說——這與太後的心情有很大關係——但進士高第必然少不了他一個。這一回高中省元,宗澤也不感到驚奇。
五千人中第一人,縱使還不是狀元,卻也是值得誇耀一輩子的事了。張馴欣喜若狂,也是常理。張馴身邊的人,也都如眾星捧月一般,將他團團圍住。
宗澤不打算湊熱鬧,離開榜單十幾步,他就立定了腳。和其他考生一樣,眯起眼睛,引頸而望,從密密麻麻的一張名單中,尋找著自己的姓名。
從右側最上的張馴開始,一個個姓名從眼前掠過。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但始終沒有看見最為熟悉的那兩個字。
視線在榜上飛快橫掃,一個姓名躍入眼底,又立刻掠過去後,但隨即就停住了。再返回過去,那個熟悉的姓名就出現在眼前。
宗澤腦中微微一暈,身子也輕輕晃了一下。心髒劇烈地跳動了起來,呼吸聲也變得大了一點。
第九十四。宗澤,兩浙,國子監。
名次、姓名、籍貫,以及得到貢生資格的發解試。
宗澤排在第九十四位,不算很高,但也不低了。在四百五十五人中,名列前百,在宗澤自己來說,也不會再奢求什麽。
而且省試中的名次高下做不得數,即便是名列榜末,也跟位列省元的張馴沒有太大的差別。省試定去留,殿試才定高下。真正的名次,要在殿試上才會排定下來。
十年寒窗,宗澤在讀書時付出的心血不比任何人要少。要說他對進士資格不放在心上,那純粹是騙人。
在鄉裏,回鄉的新科進士總是得到最熱烈的追捧,而出身小商販的祖父,也總是拿著本鄉曆年高中的前輩,勉勵宗澤認真求學。
耳濡目染下,盡管宗澤有著為萬世開太平的宏願,但進士資格,依然是他心中最重要的目標之一。
隻有有了進士的資格,才能夠實現自己的抱負。君不見,如今繼張載之後,執掌氣學大纛的韓岡,也是在有了朝官資格之後,還要去考一個進士出來。
數年前,橫渠四句教剛剛開始傳出關西,宗澤的書房中便開始掛起親筆書寫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四句話,對氣學的好奇與探究之心也是從那時開始。
畢生宏願終於實現了第一步,激蕩的心情反映在臉上,依然隻是淡然的一笑。
縱然心中欣喜欲狂,想要將著喜訊與家中的老父、老母分享,但宗澤也做不到像身邊不遠處,一位同樣高中的貢生般大笑大叫。
不過這樣也好,那位正大叫大笑的貢生,已經被兩撥人一左一右的扯住了胳膊。兩撥人的為首者,一邊瞪著競爭者,一邊三千五千的開始報數。
而宗澤身邊卻沒有任何人。如禿鷲一般,守在榜下的貴人和仆人們,在仔細審視過宗澤看榜之後的反應,便都不感興趣的挪了開去——他的反應實在太平淡了。
這對宗澤是個再好不過的反應。正要不驚動任何人的轉身離開,就聽見榜下傳來一聲大叫,“汝霖,恭喜了!”
抬眼看過去,竟是張馴在大聲喊。
順著省元看過來的方向,宗澤就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
宗澤年少,二十出頭的模樣在大多數人眼中,顯得年輕了一點。
俗話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那是熙寧六年前還沒有改動考試科目時的事了。熙寧六年後,明經科被取消,進士科改考經義,進士的平均年齡也有了些許降低。但再是降低,也沒有降到隨隨便便就能看見二十出頭的少進士。
不過真正有才學的士人,都是二十出頭、三十不到就高中進士的。稍有見識便知道,這般年紀的進士,往往就意味著三十年後的一位金紫重臣,甚至有望身登兩府。
本來宗澤一派溫潤醇和,氣定神閑,沒有其他列名榜上的其他貢生一般心浮氣躁。看起來也不想是高中的樣子,倒像是來看熱鬧的——在這榜下,頗有些無關的士人想要過來見識一下,以此來勉勵自己。
但高中省元的張馴這麽一聲喊,宗澤立刻成了眾矢之的。
再見他又是年輕,投來的目光中又添了幾分熾熱。
周圍人的眼睛已經開始冒起了綠光,宗澤心中大叫不妙,拍著那位已經開始被人抓著手掙來搶去的仁兄的肩膀,大聲喊了一句:“汝霖兄,恭喜了!”
大部分人的視線,轉向了那位走了運的貢生,而宗澤趁機就往外走去。
張馴臉色冷淡了下來,盯著宗澤的背影,看著他就這麽消失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