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11章 飛雷喧野傳聲教(八)

【第三章】

韓岡給向太後推薦了去黔州的將領人選,這件事隻要樞密院那邊不反對,基本上就成了定局。

但樞密院那邊肯定還要爭上一爭,這跟交情無關,章惇也好、蘇頌也好,在他們的那個位置上是不能不爭。

不過現在這件事算是可以放下了,向太後也在說,“這件事就先這麽辦吧,等明日跟章、蘇二樞密說一下。”跳過了依然在任的曾孝寬,太後又道“不過明天此事傳開,禦史台恐會說黃裳生事了。”

“西南夷雖為蠻夷,亦是宋臣,其治下百姓,自然是皇宋子民。若其流離他鄉,罪在本鄉父母,豈在收留他們的州縣官身上。若禦史台以此為由彈劾黃裳,臣不知是何道理?”

“都能像參政這麽有見識就好了,朝中糊塗得太多。”太後歎了一聲,又問韓岡,“參政,運去關西的虎蹲炮沒問題吧?”

“已經如數發出。連同配發的藥包與炮彈,自入秋後,已經發去了十批,共計三百五十門,樞密院前日也說,皆已配發各部,目前正在日夜教練之中。”

“其他火炮呢?”

“都按照預定的計劃在生產,年前的生產數量足以讓神機營再增加兩個指揮,陛下可以放心。”

“軍器監有參政看著,就讓人放心多了。”

太後讚了一句,韓岡欠身一禮,緊接著就等來了老問題,“那萬斤的重炮還是不行嗎?”

“還是隻能做禮炮。”韓岡回複道,“現在能做禮炮,因為不要發射炮彈,填充的火藥減了許多,真要上了戰場,太容易炸膛了。看起來得等局中的工匠再曆練一陣,技術再上一層樓才行。”

不需要發射炮彈的火炮,炮管壁就不需要太厚,隻要口徑夠大就可以了。想要鑄造出能將百斤炮彈發射出兩三裏外的重炮,現在暫時還做不到。可僅僅是樣子貨,這就很簡單了。又不像鑄鍾一樣,還要在模具上刻上經文、紋上圖樣,外表的裝飾一切從簡,連結構也簡單到一根圓筒。以青銅的韌性,加上減少發射藥的裝藥量,兩門專用的禮炮,代替了之前的小口徑火炮,成為重要的禮器。盡管沒有造出個實際能用在戰場上的重型榴彈炮,能弄出個禮器來,也不算是浪費朝廷的錢糧。

向太後歎了一口氣,她對火炮十分看重,對於威力更加強大的新型火炮,實在是迫不及待了。但韓岡都說要等,那就的確是沒辦法。

“對了。今天沈括過來說了,各路州縣的磚石雖然還沒有運到,不過京西那邊的青條石已經開始向京城運送,應該可以開始先動工了,這個冬天能修一點是一點,沒必要浪費時間。”

“要說修築之事,臣不如沈括。既然沈括說可以先修起來,當可以先開工了。”韓岡道,“等這一次修補完成,增加了炮台,還有包牆的磚石,東京城當可不懼任何外敵。”

“還要兩年時間,真是夠久的。”太後又是一聲歎。

“是陛下仁心,不願擾民,否則征用百姓,就會快上許多。”

由於要在外城增添四十五處大小炮台,整條外城城牆都要大改,京師的護城河也同樣要進行開挖和增補,沈括身上的任務很重。不過沈括想要修築的環城軌道,則是給否決了,技術上的難度可以克服,但運行上的問題實在太麻煩,也就是因為少了這一樁工程,才能夠在兩年內完工,否則還不知道要等到何時。

“加築城牆並非急務,遼人也攻不過來,隻是為日後考慮才加築的。還是不要征發太多民夫。”

“陛下仁心。”韓岡行了一禮,衷心的稱讚著。

受了韓岡的讚許,等韓岡回到座位上,太後說道,“其實還有一件事想要征求一下參政的意見。”

太後的話聲有些吞吐,似乎是還在猶豫。

韓岡道:“請陛下訓示。”

“今年就算了,都已經過了冬至。但明年春天,開春之後,該怎麽辦?今日有人上書要重開經筵了,不知參政如何看。”

韓岡聽得出太後聲音中的為難,而他聽到此事後,也同樣陷入了為難之中。

自從出了那次意外,加上之後的宮變,沒有人再關心這位小皇帝的教育問題。所以這一年就這麽拖了下來。可是從道理上,又不得不給趙煦安排一個甚至幾個老師,既然有人上書要重開經筵,太後也好,宰輔也好,都不方便將之否決。

王安石、韓岡與程顥都因為天子弑父的公案而辭職。現在王安石、韓岡官複原職,是因為之後宮變中的功勞——盡管韓岡還多了一重手續。

而程顥授了崇文院校書一職,仍舊留在京城講學。這是韓岡推薦,倒不是為了讓新黨多一個靶子,而是看在過去的情分上,也是因為有足夠的自信。

如果要重開經筵,到底是韓岡三人重歸原職,還是另選賢能,這都是需要考慮的。

但最關鍵的一點,還是皇帝本人身上的問題不能避開。

太後萬一不豫,又有誰能阻止趙煦出麵聽政?

這個問題,很早就困擾著韓岡。

不管怎麽說,趙煦的皇位是他保下來的。可指望皇帝這種生物會感恩,那就是太過愚蠢了。韓岡從來不相信身居高位者的人品,他們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理由來做他們想做的事。

向太後的身體情況要重點關注。萬一太後身體不豫,她手上的權柄自然會旁落。但韓岡不可能容許天子的生母朱太妃聽政,而趙煦出麵聽政,更是危機重重。

等到趙煦再大一點,向太後的身體不再如今日這般安穩。王舜臣和李信兩人裏麵,至少得有一人留在京城中——就是王厚和趙隆,韓岡都不是那麽有把握。

不過從另一角度來看,害怕趙煦親政的人,宮裏宮外都有一大批,不獨韓岡一個。而認為趙煦沒有資格做皇帝的,世間更是多。

趙煦的情況早就向天下公開,趙煦之所以不被廢掉,還是看在被他誤殺的先帝的麵子上。要不是他是先帝趙頊唯一的血脈,早就廢掉了。到時候他若是,韓岡手上有了大義的名分,有些事還是能做一做。

所以現在,還是做圓滿了再說,讓小皇帝學一學儒家經典,也不會有什麽問題。

在內東門小殿中,一問一答,被留了近一個時辰,韓岡出來時抬頭看了看天色,都已經是黃昏了。

他歎了一口氣,這還算是休沐嗎?

當然不能算是休沐,等到他回到家中,看到一封急件,立刻就憤怒了起來。

親自過來喚韓岡吃飯的王旖,看到丈夫臉上的表情,就暗暗的歎了一聲,合上書房的門扉,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隻留下了韓岡,臉色鐵青的盯著六路發運司送來的奏報。

——今年年前最後一批綱運,損耗量超過了一成。有鑒於此,六路發運司請求朝廷明年在南方六路加征,以保證綱運輸送足額抵達京師。

在薛向倒台之前,六路發運司的工作一向做得很好,綱糧損失率已經很多年保持在百分之三到五的水平,但從今天三月開始,綱運的損失率一路上漲,直至今天的百分之十一。

韓岡其實從一開始,就不是很看好今年六路發運司的工作。

就算正常的升遷都無法避免‘人亡政息’,而薛向更是因為叛亂而得罪,他在六服發運司中留下的種種製度,如何能保留的下來。

韓岡可是聽說,薛向曾經留下的碑文、匾額都給清除了——這不是一處傳來的消息,關西、河北等薛向任職過的地方都有。

而前些日子,韓岡在做白馬知縣和開封府界提點時的幕僚魏平真,三年揚州軍事判官任滿回京,路上借道汴水,坐上了官船。因為年紀大了,又不擔心走慢了沒有好缺,一路便是走兩日,歇一日,順道看看風景。

據他所說,泗州的六路發運司衙門如今正張羅著要搬家,隻因為裏麵薛向留下的痕跡實在太深了——這是魏平真從當地驛館裏聽說的消息。

而新任六路發運使請求將衙門從泗州遷至揚州的章疏,前幾天還在韓岡的案頭上放過,上麵列出的種種理由,倒是說得頭頭是道。不過韓岡、韓絳、張璪三人商議了一下,然後駁了回去。勞民傷財不說,泗州在汴水綱運中的地位也不是揚州能比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指望他們能維持薛向留下的善政?

當年因為船工與押運的士兵聯手幹沒綱運物資,綱船時常報損,就是在隻有六尺深的汴水中,都能屢屢上報大風傾覆船隻,薛向便受命主持汴河水運。在他的主持下,將官船和民船同時編為一綱,進行發解輸送,抵達京城後,會對比官船和民船的損失率,如果多於民船,押送綱糧的官兵與船夫就要受責。

由於綱船在汴水中有著航行優先權,不論是載人還是載貨的商船都願意被編入進來。這就讓那些奸猾賊子不敢有所動作,使得綱糧的損失率大幅下跌。

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六路發運司中的老鼠一個比一個滑溜,隻有薛向那等深悉情弊的老人,才能一眼看破他們的伎倆,並時常都在京中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現在沒了薛向,一切就都回到了十幾年前。

韓岡搖搖頭,拍了拍奏章。

明天,他要就此事與韓絳、張璪好好的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