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的雷音仿佛自天邊傳來。
但來自宋國的使者們仰頭上望,看到的卻是一碧如洗的萬裏晴空。
“是火炮。”
在炮聲的間隔中,種建中輕聲說著。
使團的成員都從帳中出來了,可無人接下種建中的話語。
使團中不會有人不清楚這是什麽聲音,在京城的時候,他們見識過太多,隻是他們都沒想到遼人能夠擁有火炮,並展示出來。
這樣的一件被視為替代八牛弩的神兵利器,大宋朝野的許多人都以為能夠繼續嚇阻遼人幾十年,可現在卻已經出現在遼人的手中,並成為遼人用以炫耀武力的手段。
即便遼國竊取飛船的事例在前,且有關遼國製造火炮的流言也一直在流傳,可是直到此時此刻之前,還是沒人願意相信謠言乃是現實。
王存強作歡顏,指著周圍哈哈笑道:“這般小氣,可見尚父還是心虛。”
“內翰說得是。”向英顫聲應道。
一支千餘人的宮分軍,將使團的營地圍了裏三重外三重。看旗號,是來自景宗皇帝的那一支。本來使團中還有為遼國達官貴人問診的醫官,現在都被堵在了使館內。王存說,這是遼人害怕使團成員竊取機密、戳穿底細,也不是說不通。
可是這樣的解釋,一廂情願的內容太多了一點。
向英心中直念著阿彌陀佛,道理說得再好,也架不住韃子發瘋,誰知道耶律乙辛得到火炮之後,會如何驕狂?一群蠻夷,用道理去推測他們的想法,難道不是一廂情願?
當真殺了他們這幾個使節,朝廷還不是要顧全大局?就是太後想為自己叫屈,下麵的重臣都會出來勸說太後不要為了區區小民鬧得兩國之間再起烽煙。相比起戰爭造成的損失,也算不了什麽。
不僅僅是向英,使團中的很多人都是慘白著臉。這個道理,他們也能想明白。
耶律乙辛使用火炮,正是為了進一步收攝人心。而大宋使團的拒絕,又會對人心產生什麽樣的影響,稍微想象一下,就可以知道有多嚴重。
耶律乙辛篡位已是迫在眉睫,拒絕一名大權在握的皇帝,不給他麵子,結果會如何——不論耶律乙辛是否正統,手中的權力卻是實打實的——誰都能想明白。
但朝廷不可能與一名篡位者打交道,除非徹底不要臉了,又或是不值一提的小國。如遼國這等平起平坐的大國,雙方天家又通過盟誓締結了兄弟之約,在情在理,朝廷都不會承認耶律乙辛的篡逆之舉。
朝廷視耶律乙辛為篡逆之賊,他們這個使團就是身處敵境,幾十人的安危,便完全取決於耶律乙辛的理智和心情。
“可惜了。”種建中低聲說道。
“如何可惜?”王存轉頭問道,並非質問,而是請教的語氣。
種建中是種諤的侄子,使團的副使,可終究比不上橫渠門下更受人敬重。
當年胡瑗主持太學,門下弟子皆以守禮著稱朝野,一見舉止便知是否為安定門人;而橫渠門下,則是以文武兼備、長於實才而聞名。
已經高居廟堂的韓岡就不說了,遊師雄也已入重臣之列,再傳弟子黃裳如今正在西南,而今科狀元、以知兵聞名朝中的宗澤,據聞也可算是張載的再傳弟子。
而種建中這名出身將門世家的親傳弟子,也遠比其餘將門子弟更為出名。
種建中以明法科入仕,雖比不上進士科,但這也是朝中正經的文班出身之一,比蔭補更為人尊重。在王存眼中,種建中仍可算是能夠共語的士大夫,而不是粗鄙的武夫。同時種建中曆經戰火,如今的官位也是靠戰功而來。如今眾人身在遼國,為遼軍圍困,他對局勢的判斷,能決定使團上下行止。
“要是耶律乙辛能再遲兩年篡位,朝廷就能出兵討伐罪臣,為遼人撥亂反正了,如今多半隻能坐視。”
不要遲兩年,一年就夠了!
向英心中大叫,要是耶律乙辛明年才篡位,肯定不會輪到自己來北方吃苦受累、擔驚受怕了。至於怎麽撿遼國的便宜,那就是兩府諸公的事,與自己這等外戚沒有任何關係。
王存苦笑起來,“彝叔,這是現在你我要考慮的事嗎?”
“擔心遼人是多餘。”種建中笑道:“有些事即便在意,也在意不來。現在閑來無事,不去想如何用兵,還能想什麽?”
種建中笑容中有著無奈。
身處矮牆下,不得不低頭。耶律乙辛要真是想將使團發配北疆,他們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
一行人都在遼人的掌控下,要生要死全憑尚父殿下的一句話,除了堅持不與遼人苟合的態度,使團根本沒有別的的辦法。
如果朝廷想要趁機攻打遼國,理由都是現成的;如果朝廷不想作戰,就算遼人殺光了使節團,開封那邊也隻會裝聾作啞。
現在還不如多想想日後領軍,怎麽擊敗外麵那群宮分軍。
但朝廷是不會出兵的!
來自關西,在河東又有好友,對京師也了解甚深,種建中很清楚朝廷會做出的反應。
耶律乙辛趕著要篡位,現在的大宋卻很難抓到這個機會。
要是連通京城和保州的軌道都已經修好,現在可就能直取燕薊之地,將遼人驅逐至燕山以北。要是關中通往太原的軌道已經與並代鐵路聯通,關中的財賦也能支持河東用兵,收複雲中。日後有機會,還能繼續向北,徹底將契丹、女真等異族征服在漢家的車馬之下。
可上一次的戰爭僅僅過去一年多的時間,殘破不堪的河東路不說,就是程度較輕的河北路,也不足以儲存出足夠的糧秣,以供軍用。而能夠大量輸送軍資的軌道還在圖紙上。
此時絕非適合出兵的時機,種建中半是遺憾、半是慶幸的想著。
現在與遼決戰,能夠領軍出征的隻有功成名就的一幹將帥,李信、王舜臣、趙隆之輩,早已在戰場上證明自己,他們還能有機會領有一軍,可自己還沒能來得及積攢戰功和經驗,朝廷豈會重用?再有滿腹策謀,也隻能望而興歎。但再過些年,好歹能來得及輪到自己。
連最為知兵、又了解遼人的種建中都不看好前途,許多使團成員真的就絕望了,
炮聲已經結束很久,使團營地還是死寂一片。
打破了寂靜的是整整一天都沒有過來的館伴使。他向王存行過禮後,便說道:“奉尚父之命,今日晚間,請王大使、向、種二副使赴宴。”
向英臉色頓時煞白一片,他現在最怕的就是與耶律乙辛正麵相遇。
不要說禪讓大典,即便是普通的宴會,如果耶律乙辛穿著天子服來到席上,他們這些宋臣便不決能入席,必須掉頭離開。
王存端端正正的向館伴使回禮,接下了邀請。送了館伴使離開,他回頭對種建中、向英道,“各自去準備一下吧。”
向英慘笑著,“朝廷這時候恐怕還是什麽都不知道吧!”
“不。”種建中搖頭,“多半已經知道了。”
……………………
大宋朝廷此時已經收到消息了。
幾乎是在得到河北邊境急報的同時,一封密信便通過金牌急腳,從代州一路南下,用了三天的時間,抵達開封。
那是來自遼國內部的信件。不是通過河北,而是經由河東傳信。
宋軍曾經打進西京道,也順道留下了些種子。
垂涎大宋的遼人很多,但憎恨耶律乙辛的為數更眾。
一朝天子一朝臣。而耶律乙辛雖是耶律姓,卻非太祖阿保機之後,作為一個新勢力上台,他想要培養屬於自己的勢力,就必須去清洗早已盤根錯節的朝堂。
盡管耶律乙辛掌握遼國朝政多年,但遼國很大程度上,依然是一個鬆散的國家體係,地方豪強勢力眾多,他想要重新征服,也沒那麽容易。
遼國國中,高官顯爵中對耶律乙辛心服口服沒有多少,如今大宋勢強,耶律乙辛秉政又名不正言不順,有了反對奸佞篡位的借口,願意跟大宋這裏合作的還是很有那麽些人。不論怎麽樣,在大宋這邊先留一個善緣總歸不是壞事。
遼國內部對於局勢的變化總要更敏感一點,耶律乙辛在上京道剛剛有了些動作,便立刻有人開始聯絡大宋。
從代州南下的金牌急腳,還附帶了一封遼國乙室部一名重臣的密信。信中的內容無外乎邀請大宋出兵,為遼國撥亂反正。到了第二天,就是到了第二封,第三天,便是第三封、第四封。
有了這麽多證據,遼國國內有變,此事已是確鑿無疑。擺在大宋君臣麵前的就這麽兩件事——
要不要承認耶律乙辛;以及拒絕承認之後,是否要出兵遼國。
不承認耶律乙辛是宰輔們共同的認識,韓岡在其中態度尤其強烈——他若不是儒門宗師的身份,還能講一下變通,可他一旦主張,三綱五常還要不要講了?即便韓岡對此嗤之以鼻,可現在還不是公然拋棄的時候。
但說道是否要出兵的時候,所有宰輔則一起表示反對,惟有一人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