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垂拱殿的路上,李定與章惇漸漸落在了後麵。
望著前麵走得不徐不疾的韓岡,李定低聲:“此必是預謀已久,絕非倉促而為!”
章惇也看著前麵,王安石早走得不見影子了,韓三相公和韓三參政走在前麵,張璪稍後一步。
章惇大感無奈。
王安石性子急,平日裏走得就快,現在肚子裏壓了一團火,出來後連招呼都不打,就走得飛快。
“當然不可能是倉促行事。”章惇淡然道,“韓玉昆幾曾做過意氣之舉?那次不是謀定而後動?”
方才殿上,太後答應了韓岡的請求,同意讓重臣們共商國是,一如廷推之例。
這並不能完全說是因為她對韓岡的信任貫徹始終,章惇也清楚,在上一次宋遼大戰之後,太後一直都很希望能夠在她手上完成收複河北、河東故地的夙願。青史留名的誘惑,即便是女流之輩,也難以抵擋。這就是她為什麽之前的一段時間,一直都沒有對朝廷上的爭論表態的緣故。
但她最信任的臣子始終反對出兵攻遼,今日殿上與王安石、呂嘉問爭辯時的語氣,也不像之前那般和緩,這肯定會讓太後擔心起萬一失敗了怎麽辦?丟掉了軍心士氣,讓天下臣民失望,過去積累下來的威信也會蕩然無存。
這樣的情況下,讓臣子們來共同議定大政方略,自己則隻要點頭就夠了。事後即便證明有錯,也能歸咎於臣子,不至於讓自己也陷進去。
不得不說,韓岡的確抓準了太後首鼠兩端的心理,這一套伎倆,也讓章惇感到十分的眼熟——臣子操控君上,或是吏員操縱上官,其實都是一脈相承,道理相通的。
而太後對韓岡提議的首肯,便讓王安石怒氣勃發。但王安石偏偏不能發作,明明心裏強烈反對,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硬是給憋得漲紅了臉。
章惇暗暗歎了一聲,每次都是這樣,韓岡總是拉著一幫人公然來瓜分兩府的權力。不論哪位宰輔想要反對,都要顧忌朝臣們的反應。盡管身居高位,可宰輔們始終都要有足夠多的支持者,才能在朝堂中保證自己的權力和影響。人心離散,這個宰輔就做得一點味道就沒有了。
而韓岡雙手將權力送上,哪個朝臣不樂意?就是他的反對者,一幹新黨中堅的朝臣,都很樂意在國是一事上,說幾句有分量的話。
韓岡的行事作風,本來就是不把其他朝臣看重的東西當做一回事,而是追求千載留名、萬世師表,這也是他跟王安石翁婿決裂的主因。否則都是權欲不重的人,怎麽可能勢同水火?
章惇還記得韓岡曾經對自己打了個比方,同樣的一幅白紙,各有各的畫法,兩個畫師都想在畫紙上呈現出自己想要的東西和風格,理所當然就不可能合得來。相反地,如自己和呂惠卿這樣的人,卻隻在意有沒有執筆的機會,至於畫出來的是什麽,他們並不在意。
“這下不好辦了。”章惇感觸甚深的低聲說道。
“的確。”李定點頭,他有著同樣的感觸。
當初韓岡反對出兵,甚至有手段在一夜之間讓局麵扭轉,不過當李定接受了王安石的請求,一起說服了章惇,韓岡便登時身處窘境。
當時李定並沒有想過能讓韓岡束手無策,過去的經驗讓他不會這般幼稚,但他能為韓岡想到的對策,依然是認為隻能通過說服太後來壓製自己這一方。
可是以新黨的實力,以及王安石的威望,足夠將太後的決定給頂回去。甚至還不需要硬頂太後,隻要拖上兩日,等北麵打起來,結果也就注定了。
李定事前曾經猜測過韓岡會借重朝臣的力量,反過來進行壓製,甚至有可能會拉著一眾有著推舉之權的重臣共同來討論是否應該出兵。對此李定也做了一點準備。可是他隻猜對了一半,韓岡所切入的方向讓任何人都始料未及。
韓岡將目標對準國是,李定沒猜到,王安石、章惇、甚至韓絳、張璪、蘇頌,應該也都沒能想到。而利用有宰輔薦舉之權的重臣們,拉著他們一起共商國是,即便有一半,但正題上自不在預料範圍之內,也就沒辦法在事前做好應對的準備。
“他會怎麽做?”李定輕聲問著章惇。
“還能怎麽樣,肯定又是多者為勝!”
“既然如此,還是有可能贏過他的。”李定道。怎麽說,在人數上還是新黨一方更占優勢一點。
章惇搖了搖頭:“韓玉昆的想法不可能那麽簡單,既然他能提出來,那麽他肯定還有後手。當年所定國是,平章那邊可是一點都不想改。”
李定沉默的走了幾步,徐徐歎道,“的確如此……可這對他又有什麽好處?”
自己不能獨占的東西,也不讓別人獨占,寧可分給所有人?韓岡的想法,很早開始,就讓李定感到難以理解。
“資深,你可知道,韓玉昆的目標是什麽?”章惇問道。
李定反問:“是什麽?”
“天子垂拱而治,士大夫共治天下。”
李定愣了一下,然後悚然而驚。
《易·係辭》中有‘垂衣裳而天下治’一句,自此之後,曆代儒生都將此一事視為聖君的標準,也把此事當做了自己的目標。現今無論儒門的哪一派,都讚賞天子垂拱而治的治國方式,認為符合三代之治,使他們所要追求的最高目標,至少是目標之一。
而‘士大夫共治天下’,文彥博曾經說過的那句名言中就有這麽幾個字。舊黨中的那位元老,他的這一句,明麵上雖時常為人駁斥,但私下裏,絕大多數朝臣都對對此讚賞有加。可是,文彥博說的是‘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而章惇轉述韓岡的話,卻把‘與’字給刪掉了,少了最關鍵的那個‘與’字,意義自是變得完全不同。
這兩句話,一句源自經典,一句是切合現實,現在兩句話給章惇修改拚湊起來,卻讓李定不寒而栗。
‘天子垂拱而治,士大夫共治天下’,章惇說這是韓岡的目標,這豈不是說,韓岡打算將皇帝放到供桌上去做個土偶木雕,而由臣子們共同治理國家?
看了看前後左右,李定更加小聲的問:“子厚,記得當初你與韓岡關係親睦,可之後……”
李定說到一半,章惇便點頭,“的確有一點這方麵的原因。”
“原來如此。”
權柄操於臣子之手,天子不能與之爭,這豈不是太阿倒持?而想要做到這一點,天子絕不會坐視,做臣子的可就是要把性命賭上去。朝中黨爭就已能掀起狂風暴雨,而天子與臣子爭,那可就隻能用腥風血雨來形容了。
想到這裏,李定猛然一震,驚駭的看著章惇:“那群臣共議,不就是……不就是……”
“恐怕正是在他的計劃之中。”
“太後怎麽就能信了他?”
“不信他還會信誰?”
章惇歎道,換做自己在太後的角度上,也隻會信任屢屢救其於危亡的韓岡。
“可他一番辛苦,就是為給人作嫁衣裳?”
韓岡給自己弄好處,做一個權臣,甚至謀朝篡國,那還不難以理解,北麵正有一個最新鮮出爐的例子。但韓岡辛苦一番,卻是將權柄分於同列,這是到底為了什麽大費周章?
“本來覺得想通了,後來又發覺自己沒有想通,隻是後來不好問了。”章惇很灑然的搖頭道,“要不是這話是韓玉昆親口所說,根本想都不會往那裏去想。”
李定狐疑的看著章惇,會不會是章惇當時聽錯了,或是自己和章惇錯誤理解。韓岡已是儒門宗師一級的人物,或許他的話隻是些白日夢般、說給弟子聽的想法。就像儒生們追求三代之治,可實際上絕大多數隻是當成了一句掛在嘴邊的話,誰也不會當真讓皇帝去仿效堯舜——皇帝要學堯舜禪讓,哪個臣
子敢應的?
感受到了李定臉上透現出來的狐疑,章惇暗暗苦笑。很長一段時間,他其實也懷疑過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想錯了,不過當日韓岡說出來的一句一字,至今仍鮮明的刻在頭腦裏,又怎麽會弄錯?
“此事暫且不提。”章惇歎道,“傳出去也沒人信。還是想想怎麽去應對吧。”
“此事平章亦難為,如何應對?”李定同樣歎道,三日後垂拱殿中共議,理應去多爭取幾個人支持,可這件事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就難了。
‘國是’不是軍事、政事,而是國家大政。
當年王安石輔佐熙宗皇帝,決定了延續至今的大政方略——推行新法,富國強兵,先複靈武、再收燕雲。
想要反對這幾條、或是違背這幾條的朝臣,無論地位有多高,都被趕出了朝堂。如今所有朝臣,不論是否心甘情願,都是按照這幾條所決定的方向走。
現在韓岡給了他們一個機會,可以讓未來的國家大政依從他們的心願而變,這是每個朝臣都難以抵擋的誘惑。
韓岡的每件事都正正打在要害上,不爭奪一城一地,而是想要拔根。
李定唉聲歎氣,“這件事,不好辦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