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殿皆驚。
韓岡話音甫出,王安石就變了臉色。
他想做什麽?李定瞪著韓岡。
朝會或再坐後,臣子留對並不鮮見。朝會上要處理的議題很多,許多事無法深入的去了解,所以天子經常會在事後留下一二宰輔、重臣,來詢問詳細。但自請留對的情況,在王曾設計幹掉丁謂之後,可是十分稀罕的一件事了,偶有發生,全都是要針對某位重臣。
眾目睽睽,韓岡麵無異色,重複道,“有關兩日後共商國是一事,臣尚有還有一些細務需要稟明太後。”
細務?!
曾孝寬搖搖頭,還能是什麽,肯定先一步去遊說太後,試圖在廷議開始之前占據更大的上風。
但這件事,既然太後不反對,其他人也不可能說什麽。
王安石深吸了一口氣,默不作聲的照常退出了內東門小殿,在他的引領下,即使是章惇、曾孝寬和李定也沒有強行留在殿中。
“沒事的。”李定略快了兩步,走近曾孝寬身邊,“昨夜不是已經計議過嗎?不論他怎麽折騰都沒用。”
曾孝寬抬眼看了看前麵的王安石,點了點頭。
兩府之中,會支持韓岡的,當有韓絳、蘇頌,張璪多半也會站在韓岡一邊。郭逵肯定不會說話。最後會支持王安石和呂惠卿的,就隻有章惇和曾孝寬。平章軍國重事能不能被歸入宰輔班這很難說,不過韓岡若想要將王安石拒之門外,還是有的嘴仗打。
既然韓岡在宰輔中占據優勢,王安石也不可能坐視韓岡利用他的優勢。
韓岡所擬定的共商國是,肯定是跟推舉宰輔一般,以票數多寡定勝負。
不過推舉宰輔,宰輔們隻有推薦候選者的權力,選舉權在與會朝臣們的手中。而共商國是肯定就不能這麽辦了。宰輔們舉薦同列,天子所不能忍。但要宰輔們不能參與到國是的決定中去,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的。韓岡也不會糊塗到不利用自己在兩府中的優勢。
既然韓岡能夠提議召集重臣共商國是,那麽王安石也能建言如何商議,盡管都是投票選拔,但投票的方式可就很多變化。
韓岡打算討好下麵的朝臣,王安石也不可能崖岸自高,既然都要拉著下麵的朝臣們一起來投票來決定是否改易國是,那麽幹脆就再給他們一些好處,無論名位高下,都有著與宰輔相同的權力——一人一票,數多者勝。這樣才能徹底發揮出新黨在人數上的優勢,讓韓岡慘敗而歸。
韓岡隻要想借用他在宰輔班中的優勢,必然會為其他朝臣所憎恨。如果他不去借用,而是跟新黨有著同樣的想法,那麽韓絳、張璪和蘇頌會怎麽想?
王安石的奏章已經遞上去了,現在已經送到了禦前,隻等著太後拿起、打開。
怎麽想,曾孝寬都不覺得韓岡還有獲勝的可能。
或許國是的確會稍稍改變一點,以滿足朝臣們對秉國之權的需要,但最關鍵的一項,也是已經與王安石的顏麵、以及朝廷風向緊密相關的一項,絕不會有任何改動。
韓岡經此一敗,必然要蟄伏一段時間。接下來,就是禦史台發威的時候了。不用去針對韓岡本人,他在朝中的勢力可沒幾個是幹淨的,他曾經舉薦過的門客同樣如此,一番摘葉斬枝之後,諒韓岡也不能厚顏繼續在朝中安居。
“……不過還是要及時打聽到詳情,也好做出應對。”
曾孝寬猛然從思緒中驚醒,卻隻聽到李定的最後一句。不過到底在說什麽,曾孝寬還是能聽得出來。
“自是當然。”曾孝寬點頭。他回頭望了一眼背後的宮闕,其中正在此刻發生的對話,當然是必須要盡快探明。
……………………
王安石已領著一眾宰輔退了出去,除了韓岡獨立殿中之外,內東門小殿中再無第二名外臣。服侍太後的宮人,也隻有十來人還在殿中。
“參政,”人前人後,向太後對韓岡都是以職銜代稱,除了他之外,也隻有王安石才如此,“請先坐下再說話。”
韓岡謝恩之後,落落大方的坐了下來。
“參政要說的究竟是何細務?廷議上如何擬定國是?”
向太後心中很詫異,也有幾分好奇,韓岡特意請求留下來,到底是有什麽話想說。
“有關廷議的大小事項,臣已在今日的章疏中寫明。之所以召集群臣共商國是,一是因為國是乃君臣共議,非是二三人可以擬定;另一條,也是使各項國是能夠得到更好地考訂,以免施行後難孚眾望。”
“請參政說細一點。”向太後說著,又遣人將韓岡的劄子取來。
韓岡開始向太後解釋起他對這一次共商國是的廷議的想法,太後專注的聽著,同時翻看著今天才收到的劄子。
“國是之議,從多不從少,宰輔與朝臣共議。”對照著韓岡折子中的文字“參政打算是一視同仁?”
“兩府、百司,職司雖有高下,可皆是皇宋的臣子,共商國是時不需論及尊卑。”
韓岡當然是弄要一人一票,本來他這就是順便賣好朝臣的提議,當然要將事情做得大方一點。做得小家子氣,還不如不做。
“參政說的是。”太後點頭讚賞。
這話不是出自卑官之口,卻是由政事堂的參知政事說出來,的確讓人有一種錯位的感覺。但向太後並不覺得吃驚,在她看來,韓岡本來就不是貪戀權勢的大臣。就是眼下與王安石鬥得你死我活,都是為了各自的學術,而不是爭權奪利。有這樣權欲淡薄、才幹卓異又忠直可信的臣子的確讓人安心,不過因為學派之爭,以至於幹擾到國事,也讓向太後頗感無奈,人無完人,不外如是。
“且雖說身處兩府,能看得更多,考慮更為全麵,但細節上也是需要有人拾遺補缺。”
太後應著韓岡的話繼續向下看,劄子上,接下來的內容正是韓岡現在所說,不過奏章中也有提及,隻有宰輔才有資格提出更易國是的動議。
所以說這番話的前幾句,才是韓岡要強調的。宰輔們的地位必須維係,所以提案權隻能是在宰輔手中。改易國是的動議,隻能由兩府中人提出,他官不得言。
“這是老成謀國之言。”
太後多多少少能看出韓岡的想法,但提議和決定,哪一端權柄更重,就不必多說了。不過是對兩府的妥協,而且兩府的確比普通朝臣看到得更多更遠,否則為什麽他們是宰輔,而別人隻能聽命行事?
而且最後的結果,交由天子決定。也就是說,現在垂簾聽政的太後就有否決一切的權力。
向太後將韓岡的奏章,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對裏麵的內容沒有什麽不滿。基本上就像是宰輔廷推,讓她在被推舉出來的候選者中進行選擇一樣,這一回也並沒有去削減她手中的權柄。
“如果改易國是,”
“正如當日平章主持變法,異論一時甚囂塵上,但王平章出入京師,卻是人人渴盼,甚至有‘安石不出,奈蒼生何’之語。如今太後若欲改易國是,
雖經重臣共議,但事後也必有反複,等到施行時,定會異論迭出,以沮壞國是。”
“的確如此。”
經曆了那麽多,向太後至少了解了一些人性,成功修訂國是後,失敗者絕不會跟勝利者合作,而是會更加強烈的去反對。
“若依參政之言,此事當如何避免?”她問道。希望韓岡能有一個讓人安心的答複。
“避免人言難,讓人無法沮壞則易。隻要穩。”韓岡道:“新政施行時不須著急。昔年變法失之峻急,實乃先帝登基未久,亟需有所成就以安朝堂異論。”
韓岡稍稍停了一下,他相信太後對當年朝堂上的韓琦、富弼、文彥博等元老重臣記憶猶新,這番議論,肯定能讓太後表示信服。
聽見太後低聲稱是,韓岡立刻接上去道:“而陛下聽政兩載,功業有目共睹,已無需如此匆忙,可緩緩而行,以穩妥為上。”
這個對比,讓太後聽得很開心:“參政說得好。的確得穩,不要那麽著急。不過還有呢?”
“此外維護國是。國是既定,便不容非議,施政可以議論,但國是三五年內就必須堅持到底,不能今日新訂,明日便改。”
韓岡的一番話其實是以太後同意修訂國是為前提,向太後對此也沒有覺得有哪裏不對。
隻是她有些納悶,韓岡特意留下來,難道就是為了說這些,而不是更重要的話?王曾逐丁謂的故事,她現在也知道一點。韓岡犯同僚之忌,卻當真隻是‘細務’?
但直到一番對話後,韓岡退出內東門小殿,向太後也沒從韓岡嘴裏聽到她想要聽到的‘大事’。
半天後,韓岡與太後在殿上的對話傳到了王安石那邊,
並不是因為韓岡在太後麵前進了多少讒言,而是因為什麽也沒有。他將這份情報遞給了身邊的呂嘉問。
呂嘉問翻來覆去的看了幾遍,眉頭越皺越緊,最後他抬起頭。
“平章,宮裏麵看來都已經站在令婿那一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