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天下

第21章 欲尋佳木歸聖眾(四)

夏日的宮廷,若無人經過,便是寂靜無聲。

一隻夏蟬剛剛飛到一株梧桐樹上,才叫了兩聲,便有兩名禁衛拿著杆子撲打上去,頓時就沒了聲息。

這是從宋守約做殿帥開始留下的習慣,近二十年下來,已成為宮中依循傳承的故事。新太尉換了好些個,沒有哪個改掉了這個慣例。

而這兩年苗授擔任殿前副都指揮使之後,又增派人去給宮中的大小樹木下麵鋪上鵝卵石或是水泥。

因為在《自然》中,曾經刊載過有關蟬蟲一生的論文:蟬蟲在樹枝上產卵,幼蟲孵化後掉落地麵,鑽進地裏吮吸樹根汁液,長成之後便從地裏爬上來,蛻殼羽化成蟲,這已經成了很多人的常識。苗授這麽做,正是防止地裏的蟬蟲爬出來吵鬧宮廷。

王中正從宮外自家的府邸來到宮中,頓時就覺得耳畔清靜了許多。

這就是故事。

宮中的故事每每可笑,以樞密使之尊,每當宮宴隻能下去做陪客,這本是因為樞密使剛出現時,本為天子近侍所任,非是朝臣,更不可能與宰相東西並立,晚唐、五代,樞密院地位漸漸上升,立國之後,又逐漸為士大夫所控製,但這個陳規陋矩,直到熙宗登基之後才改過來。

王中正有時也在想,要是換作唐時,樞密使這個位子自家也能坐一坐。若是朝廷能按功勞授官,自家照樣能進西府。可惜如今士大夫勢大,即使在夢中,王中正都不敢想象自己能站在西班最前麵的位置。如今的皇宋,閹人想要再做回樞密使,除非出一個商紂王、隋煬帝那樣的昏君才有可能。

不過更多的感慨,因帶禦器械的身份而在太後身旁值守的王中正就沒有了,一天下來,他心中更多的還是小心謹慎。

在家中,他是一家之主,妻妾兒孫們都要在他麵前恭恭敬敬。但在宮裏,在太後麵前,他就是必須要守著規矩的家奴,即使節度使已近在眼前,也沒有狂妄自大的本錢。

但王中正盡管年紀大了,身子骨也不怎麽利索了,卻也從來沒有請假過一次。在太後麵前賣力,得到的是情分,在太後看不見的地方賣力,不過是功勞、苦勞而已。

“王中正。”

一聽到太後的聲音,王中正立刻彎下了腰:“臣在。”

心中卻忍不住在想,這是不是《自然》中所說的條件反射,雖然這個詞怪異了點,但道理是一點不錯。這兩年,天下成千上萬條胃穿孔的狗,都驗證了這一點,‘可憐的狗。’

“韓相公今天的話都聽到了。”

王中正聞言一驚,滿腦子的胡思亂想頓時一掃而空,“……是,臣都聽到了。”

“你是怎麽想的?”

太後的問話,讓王中正頭疼起來。

韓岡早已經走了,現在太後正在回宮的路上。

接近一個時辰的覲見中,太後和韓岡聊了不少話——之所以用聊,是王中正根本不覺得這是君臣問對。

一開始的確說了一些有關沈括的任命,但隨後話題便轉到了沈括家中悍妻的身上。再之後,話題就更偏得離題萬裏了。

在整個覲見的過程中,王中正見證了韓岡是如何想方設法將跑偏的話題給帶回去,話題又是怎麽屢次被太後給帶歪的。

現在太後問對著方才的一番‘問對’,到底有什麽看法,王中正一時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少不得一推幹淨,“太後和相公的一番問對,幹係天下,豈是微臣區區內侍能夠妄作評判?”

“就是吾與命婦說話,也會說幾句朝事,你更是拿朝廷俸祿,這些話有什麽不能說的?……算了,你也為難。這個不好說,那你對韓相公怎麽看?”

王中正頓時放心下來,不要回答那個問題就好了。議論太後與宰相的問對內容,這是明擺著的幹政,是最要命的。

隻是評價官員賢與不肖就簡單了,這是天子近臣的本分。

“韓相公治學為賢人,治國為能臣,世所罕匹。”

不過議論在位的宰相短長,終究是不妥,王中正還是用了一個世間流傳的比較保守的稱讚。太後聽政多年,問出這種話來,豈能沒有用意?保守點總不會有壞處。

“那跟之前的韓相公比起來如何?”

“是安陽的韓相公,還是靈壽的韓相公?”

王中正一邊用問題來拖延時間,一邊想著要如何避免開罪韓岡,又能讓太後滿意。

“兩個都有。”

朝堂上,韓姓的相公一直不缺。總是去一韓相公,又來一韓相公。王中正在宮中服侍多年,幾位韓相公都打過交道。

韓絳總是對宦官不假辭色,王中正每次見到他,總能感覺到平添幾分寒意。當初韓絳領軍要收複橫山,他王中正奉手詔去延州體量軍事,剛到延州便被打發去了前線,要不是韓岡恰好在羅兀城中,保不準這條小命就要交代在黨項人刀下。

但其他宰執,無論是同姓的韓琦,還是富弼、文彥博,對他們這些內侍就算見麵帶著笑,也是為了探聽宮中消息,討好天子罷了。

而韓岡,王中正沒見過他刻意勾結宮中得寵的內侍,同時韓岡也並沒有將閹人視同異類——有太多重臣可以用來作對比,態度上的差異十分明顯。隻是相交快有二十年,王中正卻還是看不明白韓岡這個人。

韓岡本身就是當世有數的學者、大儒,任官多年更是將天南地北都走遍,見過的人和事無數,見識遠非困居宮中的婦人能比,但韓岡對太後的選擇一直保持尊重,基本上沒有獨斷獨行的情況。人事安排,如果自己的想法,都會盡量說服太後,如果不成功,便幹脆放棄。如果有必要,過一陣子,他會再來勸諫。比如當初想讓李南公擔任三司使,太後最後沒有同意,韓岡便沒有再堅持。

太後對韓岡持之以恒的信任,是一直以來韓岡的態度所造成的。若韓岡靠著當初的功勞便驕橫跋扈,一點情分早就消磨殆盡了。但韓岡能一直這麽做下來,完全不像是對太後的敬畏,反倒像是自個兒定出一個規矩後,便按照規矩行事。

有韓岡在這邊,三位韓相公的高下其實也不必多說了,可王中正總不能就這麽簡單的得罪人。

“安陽與靈壽的兩位相公,皆是治世能臣,朝中若有變,皆能以天下相托付。小韓相公亦是堪為國家柱石,不讓兩位相公專美於前,更是出將入相,文武皆能,仿佛古之賢臣,今人不能及。”

韓琦是兩朝顧命、定策元勳,而韓絳也是主持先帝內禪時的首相,同樣是有定策之功。以天下相托付的評語,兩人都當得起。不過王中正隻提治世,避而不談武勳,當然是有所褒貶。

王中正的評語,沒有得到太後的反應。跟在太後身後,看不見她的表情,王中正也隻能安靜的等著。

走了幾步,他才聽見前麵傳來的聲音:“多虧了有三位韓相公先後秉政,英宗、先帝還有官家才能安居宮中。”

“國有賢良,是祖宗的福佑。”王中正立刻恭聲附和。

“最近也是事情多,要是朝中多有幾個能如三位韓相公的臣子,吾也能輕鬆一些了。”

王中正低低的應了一聲。

太後當然累,近年來,天下太平無事,朝中又有賢相主持,向太後也漸漸變得怠政。隔三差五就要輟朝,每天隻到內東門小殿坐上一坐。猛然間宮中最近一下子不太平起來,多少事壓身,習慣了每天處置幾樁事的太後,肯定習慣不了。

太皇太後繼半年前一次重病,尚未康複,近日又再次垂危,十幾名太醫會診,都說太皇太後沒多少時間了。而齊魯大長公主,因為憂傷過度,侍親勞累,突發惡疾,短短幾日內就重病不起。皇帝的祖母和姑母病重垂危,或許再過幾日,這一家子除了皇帝之外,就剩下一個老三和他的幾個兒女了。

大長公主就算了,向太後對太皇太後隻恨其不能早死,隻是事到臨頭,該有的禮數一點也不能缺。太後每日照樣得去探問,然後板著臉回來。等到太皇太後薨逝,更是要平添多少事。

“天下安危,全在太後身上。近日太後勞累過甚,當好生調養。”

“還要怎麽調養?太醫局中,能跟華佗一般開膛破肚來治病救人的醫官都有好幾個,有他們的藥方子,還要怎麽調養?”

王中正道:“臣最近在服用蜂王漿,半年下來,隻覺得精神旺健,身上的一些老病也沒了。《神農本草經》中說蜂蜜安五髒,益氣補中,止痛解毒,除百病,和百藥,久服則輕身延年。但蜜蜂幼蟲用蜂蜜喂養隻能變成工蜂,而吃了蜂王漿,才能變成蜂王。即可知蜂王漿的滋養之力遠甚於蜂蜜。”

“這個吾日常也在吃。”向太後點點頭,問:“卿家也看《九域遊記》?”

隨著《自然》和《九域遊記》的流傳,曾經在兩本書中出現的如蜂王漿、羊初乳、冬蟲夏草之類的補品就成了世人眼中的滋補佳品,如今甚至成了貢品,向太後也常年服用,隻是蜂王漿的數量少,又不耐存儲,無法賞賜臣子,隻能在宮中分享。

“九域雖然是小說家言,但裏麵都是格物致知的道理,無論天文、地理,還是兵法,都是正論。醫藥也同樣如此,所以臣時常翻看。”

“韓相公說話一向是有道理的。”

王中正輕笑道,“隻是韓相公不肯認。”

“一國宰輔,分心去寫小說家言的確不合適。也怪那些拗性子的,不然何至於如此。”

王中正唯唯,總不能附和太後去罵王安石。

“王中正!”太後的聲音忽然嚴肅起來。

王中正早有心理準備,躬身道:“臣在。”

“韓相公一心想要修軌道,覺得沈括這件差事辦得好,便想讓他繼續辦下去。隻是沈括一向沒什麽好名聲,家裏又是有名的不靖,總有人要說話。你就去看看沈括修的軌道如何,如果當真差事辦得不錯,隻要他能過廷推,吾就準了。”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