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金陵,終於有了些許涼風。
肆虐了兩個月的酷熱暑氣,也在秋風中漸漸消散。
白天時還是有些熱,不過到了太陽落山之後,很快就變得清涼了起來。
穿入窗中的涼風習習,穿得單薄了,王旁甚至還覺得有些冷。隔著袖子搓了搓手臂,他拿起一件袍子,走到穿得同樣單薄的父親身邊,“大人,再添件衣服吧。”
比起年初時,王安石又蒼老了許多。離七十古稀已經不遠的老相公,須發全都白了,乍看起來慈眉善目,已經看不出拗相公當年的那股子擰勁。
“嗯。”
王安石透過老花眼鏡,盯著桌上的報紙,隻隨口應了一聲。
他正看著的那一版報紙的正上方,一篇文章被一道黑框框起。框內短文中,故太子太保、上柱國、申國公、司空、賜紫金魚袋幾個頭銜極為顯眼。
輕手輕腳的給王安石披上外套,瞥眼看到申國公這一封爵,不用看後麵的名諱,王旁就知道了此人的身份。
呂夷簡、呂公著父子相繼申國公,可算是國朝的一段佳話了。
但呂公著的官銜和名諱出現在報紙上的黑框中,就有另外一種意味了。
盡管不知道這種標識是從何而來,又有何典故,但現如今,隻要在報紙上看到黑色的邊框,必然是噩耗無疑。
正如眼前的這一則——
讓王安石在桌旁惆悵許久的,正是呂公著的訃聞。
呂公著的死訊登載在來自京城的快報上,反倒比遣送四方的朝報更早一步送到王安石的手中。
王安石、呂公著早就割席斷交,呂家的子弟不會千裏迢迢遣人來告哀,沒有報紙,至少要到一個月後,朝廷議定了呂公著的追封,王安石才會得到呂公著的死訊。幸好有了報紙,又有了讓江寧至京師總計二十二程的水路,縮減到六天的京泗鐵路,能夠王安石及早的為自己的老朋友、老對頭開始哀悼——之前的司馬光,他過世了,王安石也是通過報紙和朝報才得以知曉。
對王安石來說,呂公著和司馬光即是老朋友,又是老對頭,最早以為會是誌同道合的好友,再後來,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死敵,可如今,剩下的就隻有去日難追的悵惘。
當年在僧坊一起唱和,宴飲至日終的嘉祐四友就隻剩王安石和韓維兩人,這如何不讓日暮途窮的王安石心中鬱結難捱?
“大人,可要兒子去壽州一行?”王旁輕聲問道。
雖然說呂公著致仕後,回鄉隱居,就在壽州,可謂近在咫尺。但他去世的消息是先到了京師,再從京師傳回來,現在不動身,過兩天再走,就隻能去墳上祭拜了。
王安石沉默的將桌上的報紙折了幾折,疊起來放好。上麵的訃文被掩去了,而下麵的婚慶喜事的通告,倒是露在了外麵。
現在好像成了習慣,王旁想著,大戶人家的紅白事,往往都會在報紙上買上一塊版麵,公諸於眾。
王旁上一次在報紙上還看見了章惇家的長子章持成婚的消息,新婦是福建蔡氏出身,趕在跨馬遊街之後就成親,真是一點不耽擱。
王旁也不知道自己的幾個外甥到底會是什麽時候去參加科舉。不過以韓岡的性格,不會讓他們去學習新學,這樣連解試都很難過的去。
可誰讓他們有一個做宰相的親爹,而且還是執掌一派道統、身為當世大儒的親爹。等到他們開始去參加科舉的時候,想必進士科的科目,已經與現在截然不同,根本不用擔心考不考得上,隻有名次的問題。
不過就像如今的樞密家的兩位公子,同一榜上高中,一個二甲,一位則在第四等,名次不高,但前十名的好處不過是方便進入崇文院,包括禦史台在內,三館秘閣和台諫等清職屢遭清洗,早無過去作為登天之階的風光。現在東西兩府都是務於實務的名臣主持,想要博取美職,先得從做事積累名聲和經驗,這樣一來,就是後幾名也不用太講究名次高下了。
瞥了疊放起來的報紙兩眼,王旁叫著默不做聲的王安石,“大人……如果要去的話,孩兒這就去打理行裝。”
王安石搖搖頭,“不必了,既然壽州沒有來人,你也不用去。”
司馬光那邊太遠,而呂公著那裏就很近,如果自家的父親想要化解過去的恩怨,洛陽沒派自己去,壽州那邊是肯定應該派的。
王旁揣測著,是不是自家父親擔心韓岡會誤會,認為他打算與新黨媾和了,所以才不打算節外生枝。
“還有何事?”王安石硬邦邦的問道。
他的心情不太好,對自己兒子的夾纏不清,也有些許不耐煩。
“本路的提點學政使再兩天就要到了。”
王安石板起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驚訝,“……這麽快。”
他扶著桌子慢慢坐了下來,“想必是為了督辦蒙學。”
韓岡在路中四監司的基礎上,又加了一個學政。
帥司安撫衙門,漕司轉運衙門,憲司提刑衙門,倉司常平衙門,現在又多了一個提學衙門。
新設的學官體係,即使將已有的學官歸入其中,也是至少能安排一千以上大小官員的肥肉。舊有的縣學、州學,不再受到當地州縣親民官的管轄,隻不過在考試的時候,親民官和衙中幕職,都有資格參與進去,作為副考官。
但韓岡依靠學官,進一步收攏人心,這不是王安石憂心地方。
王安石不想看到韓岡的人來到江寧府,直接管理一路教育和考試的學政,免不了要幹擾到金陵書院在江南東路的地位。可是更讓王安石感到棘手的,是韓岡正在推行的蒙學製度。
一個月之前,韓岡上書請求太後下詔,詔命天下諸州縣共建蒙學,招收當地幼童入學,以三年為限,教授學童識字、數算還有天文地理等一係列的自然常識,當然了,也不會缺了《三字經》、《幼學瓊林》,以及必不可少的《論語》。
如果修建蒙學是要朝廷掏錢,所有人都會看韓岡笑話。那可不是僅僅容納幾十上百讀書人的縣學、州學,而是一州一縣,學生都要成千上萬的蒙學。朝廷即使傾盡全力,也難以維持這樣的支出。
但韓岡的提議卻不用朝廷掏錢出來,而是倡議天下士紳共建,然後去衙門登記辦學,朝廷隻需要給所有的蒙學學生安排統一考試,然後給予畢業生終生丁稅減半的好處。而蒙學的主辦者所能得到的好處,則是要看他們所建立的蒙學,到底能有多少合格的畢業生而定,在這一方麵,韓岡更不可能吝嗇,不過大多都是讓朝廷不用付出太多的實質性代價的獎賞,但也是有足夠的吸引力。至少王安石覺得,給達到標準的蒙學的主人以士紳的稱號,讓他們可以見官不跪,能夠吸引足夠多的商人和地主。
最重要的,天下間的蒙學本來就是成千上萬,根本不需要韓岡提倡就有人辦,或是一族合辦,或是一個村、一條街、一個裏坊來合作,又或是一位士人自己來招收學生,這種額外多出來的好處又有誰不喜歡?隻要再用心一些就好。而終身丁稅減半的好處,又不愁那些孩子不用心去學,至少他們的父母會各種方法去督促。
韓岡五年內的目標是讓每年能夠十萬人拿到蒙學的畢業證書,最終目標是天下男丁都能上學。當然,人人念書,就跟孔子的大同之世一樣,隻是一個夢想。不過一年十萬蒙學畢業生,就算有一半是濫竽充數,剩下的也有五萬了,十年之後,就是五十萬,其中隻要有百分之一能成才,就有五千人,即便隻有千分之一,那也有五百人,五百才士,足以支撐起氣學的未來。而更重要的,是天下的幼子,從開蒙時起便受到氣學之道的熏陶。
這就是其他學派無法與氣學相爭的地方,不論是哪一家學派,基礎都是建立在對六經的詮釋上,而想要去研習任何一家學派,至少要熟讀諸經,絕不可能像氣學的格物一派,直接從開蒙便著手培養。
王安石這段時間的疲憊都是來自於此,韓岡不僅僅在道統之爭上,開始學習王安石的故技,通過科舉來操縱士林,大力援引同伴進入朝堂。甚至更進一步,開始培養後人,不怕時間久長,因為在宰相之位上的韓岡依然太過年輕。
而朝廷付出的代價,隻是日後每年最多不到百萬貫的稅賦的損失,看起來很多,但沒有人會懷疑,韓岡會彌補不上這樣的虧空。
隻要二十年,氣學的地位將會無可阻止的壓服諸派,不論是新學,還是其他學派,都會成為曆史。
擁有高屋建瓴的手段,又有著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耐心,王安石忽然發現這些年與韓岡之間的道統之爭,似乎都隻是自己落入陷阱後的掙紮,看著激烈,其實結局早已注定。
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呢?
滿心疲憊的老相公黯然想著。